>我是大梁最跋扈的公主,被送去和亲那晚,我举着剪子对准质子驸马。
>“敢碰我一下,就让你当太监!”
>他咳得撕心裂肺,递来一杯毒酒:“公主若不愿,饮下此物即可假死脱身。”
>我信了,一口闷掉,醒来发现他正给我喂解药。
>“公主,”他笑得像只狐狸,“毒酒是真,解药只有我这里有。”
>我气得牙痒:“你装病秧子骗天下人!”
>他慢条斯理解开衣带:“公主试试便知真假?”
>后来敌国太子送来十个美男,我正想挑挑。
>质子驸马一把扛起我回房:“看来是为夫不够努力,让公主还有闲心看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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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铺天盖地的红。
龙凤喜烛烧得噼啪作响,跳动的火苗在贴满囍字的殿内投下摇曳的影子,空气里浮动着浓郁到发腻的甜香,是合欢香。这味道,本该是旖旎的温床,此刻却衬得殿内气氛如同绷紧的弓弦。
我,梁国最跋扈的明珠,昭阳公主萧灼,此刻正被这刺目的红和熏人的香死死困在一方华丽的囚笼里——我的新婚洞房。身上繁复沉重的嫁衣,金线绣成的凤凰,每一寸都像在嘲笑我的处境。和亲?简直是天大的笑话!父皇竟把我,他最宠爱的女儿,当成一件求和的礼物,打包扔给了这个病恹恹、风一吹就倒的敌国质子,燕珩!
床边坐着的人,就是这场屈辱的源头。燕珩,燕国送来大梁的弃子,也是我名义上的驸马。他穿着一身与我相配的喜服,烛光下,侧脸的线条倒是意外的清俊,只是那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也泛着不健康的淡青。从我进门起,他就一直在低低地咳嗽,单薄的肩膀随着咳嗽微微颤动,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
这副弱不禁风的鬼样子,就是我要托付终身的人?一股无名火“噌”地窜上头顶,烧得我理智全无。屈辱和愤怒在血液里奔涌,我猛地从宽大的袖中抽出一把早就藏好的、寒光闪闪的金剪子,一步跨到他面前。冰冷的金属尖端带着决绝,精准地抵在了他长袍下摆、某个极其要命的位置。
“燕珩!”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带着不容置疑的凶狠,“听着!本宫嫁你,是迫不得已!你最好给我安分守己,做个有名无实的摆设!敢碰本宫一根手指头——” 我手腕用力,将那锋利的尖端又往前送了半分,几乎要戳破那层碍眼的红绸,“本宫就让你这辈子,彻底当个清心寡欲的太监!说到做到!”
空气凝滞了。
只有他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在死寂中回荡,像破旧的风箱。他抬起眼睫,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看向我。没有预想中的惊慌或暴怒,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烛光在他眼底跳跃,却照不进深处。他看着我,仿佛在看一出荒诞的闹剧。
他忽然又剧烈地咳了起来,咳得整个身体都在痉挛,苍白的脸颊泛起病态的潮红,眼角甚至沁出了生理性的水光。他一边咳,一边艰难地喘息着,那只骨节分明、同样没什么血色的手,却异常平稳地伸向床边的小几。
几上放着一个精巧的玉壶和配套的酒杯。他拿起玉壶,给自己倒了一杯。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微微晃动,散发出清冽的酒香,混着合欢香,竟有种诡异的诱惑。
他没有喝。那只握着酒杯的手,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感,越过了我抵在他要害处的剪子,稳稳地将那杯酒递到了我的面前。杯沿几乎要碰到我的唇。
“咳…咳咳……”他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好容易平复,声音低哑得像砂纸磨过,“公主…金尊玉贵,自然…不屑与我…这等废人…同处一室…” 他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挤出来,带着沉重的、破碎的尾音。
“若公主…当真…不愿……”他喘息稍定,抬眼看我,那深潭般的眸子里似乎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暗芒,“饮下此物…即刻便能…脱离这樊笼…得偿所愿…”
脱离?得偿所愿?这几个字像带着钩子,猛地扎进我混乱的脑子里。
那杯琥珀色的液体在他指间,像一块凝固的、诱惑的蜜糖。他依旧咳着,脸颊因为方才的激动泛起病态的红晕,眼神却异常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悲悯?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看,这是你唯一体面的解脱。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绝望和孤注一掷的冲动瞬间攫住了我。与其被困在这里,对着这个病秧子驸马虚与委蛇,不如……死个痛快!父皇,这就是你舍弃女儿换来的和平?我要让你看看!
“好!”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破釜沉舟的狠厉。手腕猛地一撤,那把金剪子“哐当”一声掉落在铺着厚厚锦毯的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我劈手夺过他手中的酒杯,看也不看,仰起头,将那冰凉的液体尽数灌入喉中!
一股辛辣灼烧的感觉瞬间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紧接着是翻江倒海的剧痛!像有无数把烧红的刀子在里面疯狂搅动!眼前瞬间天旋地转,华丽的宫殿、跳动的烛火、燕珩那张苍白平静的脸……全都扭曲变形,模糊成一片狰狞的色块。
“呃……” 我连一声痛呼都未能完整发出,身体便失去了所有力气,像一截被砍断的木头,直挺挺地向后倒去。黑暗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彻底吞没。
意识沉浮,仿佛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冰海中漂流。刺骨的寒意包裹着每一寸肌肤,身体深处那被刀绞般的剧痛却奇迹般地淡去了,只剩下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麻木。五感像是被厚厚的棉絮堵住,唯有耳朵深处,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模糊的声响。
是水声。滴答,滴答……单调而固执,敲打着粘稠的黑暗。
还有……另一种更近的声音?低沉,压抑,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紧绷感,像是……野兽在暗处粗重地喘息?
一股奇异的感觉从唇上传来。温热的,柔软的,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撬开了我紧闭的牙关。随即,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液体,混合着某种清冽的药草气息,强行灌了进来。那苦味霸道至极,瞬间冲散了喉咙里残留的灼烧感,像一道冰冷的激流,猛地冲开了我混沌的感官!
“咳!咳咳咳……” 剧烈的呛咳撕开了黑暗的帷幕。我猛地睁开眼!
视线先是模糊一片,只有晃动的、昏暗的光影。渐渐聚焦,头顶是熟悉的、绣着繁复龙凤呈祥图案的帐幔顶。我还躺在喜床上。
床边坐着一个人。
燕珩。
他微微俯着身,那张俊美却过分苍白的脸离我极近,近得能看清他长睫投下的阴影。他手中捏着一个空空的小玉瓶,另一只手还保持着扶住我肩膀的姿势。他脸上惯常的病弱和那惹人厌烦的咳嗽不见了,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显而易见的疲惫,薄唇紧抿,下颚的线条绷得死紧。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正一瞬不瞬地盯着我,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像风暴过后的海面,残留着未散的阴郁和……一丝如释重负?
刚才那苦得钻心的东西,是他灌进来的?
“醒了?”他的声音有些哑,比平日少了那份刻意的破碎感,却带着一种沉沉的重量,直接压在我心口。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痛,像被砂纸磨过,只能发出嘶哑的气音:“你……你给我喝的……是……”
“毒酒。”他回答得异常干脆,没有半分犹豫。那两个字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我的耳膜。“药性猛烈,见血封喉的‘鸩羽’。”
鸩羽!传说中的剧毒!我只在宫里的秘闻录上见过名字!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四肢百骸都僵住了。他竟然……真的给我下毒?!
“那你……”巨大的恐惧和劫后余生的愤怒让我声音都变了调,死死瞪着他,“你灌我的又是什么?!”
燕珩缓缓直起身,将那个空的小玉瓶随意丢在床边的小几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叮”。他抬手,用指腹极其缓慢地擦过自己的下唇,动作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回味?目光却始终锁着我,像猎人看着终于落入陷阱的猎物,唇边渐渐勾起一抹极淡、却足以令人毛骨悚然的弧度。
“自然是解药。”他慢悠悠地说,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我紧绷的神经上,“不过公主放心,这解药嘛……”他顿了顿,欣赏着我因恐惧和愤怒而扭曲的表情,“配方极其刁钻,所需药材,十之八九生于北燕苦寒绝地,且炼制之法,只存于燕国王室秘库。普天之下——”
他的身体微微前倾,那带着药草清苦和一丝若有若无血腥气的气息拂过我的面颊,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掌控感:
“——能拿出此解药的,唯有我一人。”
轰!
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毒酒是真!解药只有他有!我被骗了!被这个看起来风吹就倒的病秧子,彻头彻尾地算计了!什么悲悯,什么体面解脱,全是伪装!全是陷阱!他一开始递出那杯酒,就是要我跳!
“燕珩!” 极致的愤怒冲垮了最后一丝恐惧,我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也顾不上浑身酸软无力,像一只被彻底激怒的刺猬,所有尖刺都对准了他,“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你装病!你骗过了所有人!你处心积虑……”
“呵。” 一声极轻的嗤笑打断了我歇斯底里的指控。他非但没有被我的怒火吓退,反而饶有兴味地挑了挑眉,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只张牙舞爪却毫无威胁的小猫。
“装病?”他重复着这两个字,尾音拖长,带着一种玩味的嘲弄。然后,在我喷火的目光注视下,他慢条斯理地、做了一个让我瞳孔骤缩的动作——
他抬手,开始解自己身上那件碍眼的、象征屈辱的红色喜服!
修长的手指不紧不慢地挑开襟口的盘扣,一颗,又一颗。动作从容优雅,甚至带着点赏心悦目的味道。随着衣襟的敞开,露出一段线条流畅的锁骨和一片紧实得绝不属于“病秧子”的胸膛肌肤。
我的骂声戛然而止,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只剩下粗重的喘息。眼睛死死盯着他那正在进行的、堪称挑衅的动作,脑子一片空白。
他解开了最后一颗盘扣,外袍松散地滑落肩头,露出里面质地精良的白色中衣。他微微倾身,那张俊美得近乎妖异的脸庞再次逼近,温热的呼吸几乎要拂上我的鼻尖。深潭般的眸子里清晰地映出我此刻惊愕呆滞的蠢样。
他唇角那抹狐狸般的笑意加深了,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蛊惑:
“公主如此笃定……不如,亲自试试?”
试试?试什么?!
轰!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脸颊瞬间烫得能煎鸡蛋!我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全身的毛都炸了起来!
“滚开!” 我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他狠狠一推!
燕珩似乎没料到我还有这力气,猝不及防,被我推得踉跄了一下,后退半步才站稳。他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又被那种浓得化不开的兴味取代。他低低地笑了起来,胸膛微微震动,那笑声在死寂的宫殿里显得格外清晰和……欠揍。
“看来公主精神尚可。”他慢悠悠地理了理被我抓皱的衣襟,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我气得通红的脸颊,“如此甚好。夜还长,公主……好好歇息。”
说完,他竟不再看我,转身,施施然地走向了外间那张专为值夜宫人准备的小榻,动作间哪有半分病弱之态?
我僵坐在床上,像一尊被怒火烧红的石像。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听着他躺下时衣料摩擦发出的细微声响,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掐得生疼。
燕珩……好,很好!这个仇,我萧灼记下了!你等着!
***
日子就在这种诡异又憋屈的“新婚”状态里滑过。
燕珩那晚之后,又恢复了那副“一步三喘、弱不禁风”的经典造型。白日里,不是在暖阁榻上歪着看书,就是被宫人小心翼翼搀扶着在廊下“赏花”,咳嗽声成了他行动的背景音。那张脸依旧苍白,唇色也淡,任谁看了都觉得这位质子驸马是个随时会驾鹤西去的瓷人儿。
只有我知道,那全是假的!全是演给外人看的!每次在无人的回廊转角或花园僻静处“偶遇”,他瞥过来的眼神,总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嘲弄,像是在提醒我那晚的狼狈。
这认知像根刺,扎得我坐立难安。
更让我烦躁的是,我发现自己拿他毫无办法!告发他装病?证据呢?谁会信我?更何况,他手里还捏着解药这个要命的把柄!父皇送我来是和亲求稳的,不是让我掀桌子的。这口窝囊气,只能暂时憋着。
这天午后,天气闷热得厉害,一丝风都没有。我借口午睡,烦躁地挥退了所有宫人。殿内安静下来,只有冰鉴里散出的丝丝凉气。肚子里空落落地叫唤,午膳时被那烦人的咳嗽声搅得没吃下几口。御膳房送来的点心精致是精致,可吃多了也腻味。
一个大胆的念头突然冒了出来,像野草一样疯长。宫规?体统?去他的!我现在只想吃点有烟火气的、能让我心情好的东西!
我像做贼一样,蹑手蹑脚溜到寝殿后窗。窗外是一片不算大的竹林,挨着宫墙,平日里少有人来。我探出头左右张望,确定连只鸟都没有,这才放下心来。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巧的、金灿灿的哨子——这是我离京前,最忠心也最会来事的小太监福安偷偷塞给我的,说是能唤来“神鸟”解闷。
我深吸一口气,鼓起腮帮子,对着哨子用力一吹——
“啾——啾啾——啾——!”
尖利又带着点古怪韵律的鸟鸣声划破了午后的宁静,在竹林里回荡。
我紧张地屏住呼吸,扒着窗棂,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竹林深处。心里砰砰直跳,一半是紧张,一半是恶作剧般的兴奋。
没过多久,竹林边缘的枝叶一阵窸窸窣窣的晃动。一个穿着最低等杂役灰布衫、身形瘦小的身影鬼鬼祟祟地探出头来,手里还提着一个用油纸裹得严严实实、散发着可疑香味的包袱!正是福安!
他像只受惊的兔子,飞快地左右扫视,确认安全后,才猫着腰,以惊人的速度窜到我的窗根底下,踮起脚尖,把那个热乎乎、香喷喷的包袱努力递了上来。
“公主!热乎的!刚出炉!小的……小的这就走!”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颤音,把东西往我手里一塞,转身就想溜。
“等等!”我一把抓住那油纸包,沉甸甸的,温热隔着纸传来,浓郁的肉香混合着炭火气直往鼻子里钻,勾得我肚子里的馋虫疯狂造反。我压低声音,飞快地嘱咐,“老地方!下次……带点辣的!”
“哎!哎!小的明白!”福安连连点头,身影一闪,又消失在茂密的竹林里,像从来没出现过。
我抱着这来之不易的“宝贝”,心脏还在狂跳,脸上却忍不住绽开一个得逞的笑容。飞快地关好窗,拉上厚重的窗帘,殿内光线顿时暗了下来。我抱着油纸包,像捧着稀世珍宝,蹑手蹑脚地绕过屏风,躲进了最里间、被重重帷幔遮挡的拔步床深处。这里最安全!
盘腿坐在柔软的锦褥上,我迫不及待地解开油纸包。刹那间,一只烤得金黄焦脆、油光发亮、散发着致命香气的肥硕烤鸡呈现在眼前!那香气霸道地驱散了殿内残留的合欢熏香,直冲脑门!
“咕咚。” 我狠狠咽了口口水,再也顾不上什么公主仪态,撕下一条还在滋滋冒油的鸡腿,张嘴就咬!
皮脆!肉嫩!汁水丰盈!咸香中带着一点点恰到好处的蜜味!久违的、纯粹的、带着市井烟火气的满足感瞬间在舌尖炸开,冲淡了这些天积压的憋屈和烦闷。什么和亲,什么质子,什么解药,通通见鬼去吧!这一刻,只有我和我的烤鸡!
我吃得毫无形象,一手鸡腿,一手去撕鸡翅膀,油光沾了满手满嘴也顾不上了。小小的空间里只剩下我满足的咀嚼声和偶尔被烫到的吸气声。
就在我沉浸在烤鸡带来的极致快乐中,正埋头对付一块尤其多汁的鸡胸肉时——
“咳。”
一声极轻、极压抑的咳嗽,毫无预兆地从我身后、那重重帷幔之外传来。
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惊雷,精准地劈在我头顶!
我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嘴里那块鲜嫩的鸡肉仿佛变成了石头,卡在喉咙里,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我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扭过头,动作像是生了锈的傀儡。
帷幔被一只修长的手撩开了一条缝隙。
燕珩就站在那里。
他没有坐轮椅,也没有宫人搀扶。长身玉立,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家常便袍,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那张俊脸依旧没什么血色,唇色浅淡,可那双眼睛……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哪里还有半分病弱的浑浊?只有一片清明,以及此刻毫不掩饰的、浓得化不开的……错愕?
他的视线,像带着实质的温度,精准地落在我油光锃亮的手上,落在我啃了一半的鸡腿上,最后,定格在我沾满油渍、甚至还粘着一点可疑褐色酱汁的嘴角。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他看着我。
我看着……手里的鸡腿。
他眼底的错愕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一圈圈复杂的涟漪,最终沉淀为一种难以言喻的古怪。那眼神,像在观赏什么稀世奇珍,又带着点“原来如此”的了然。
而我,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烤鸡浓郁的香味和他无声的注视在空气中诡异地对峙。
他薄唇微启,似乎想说什么。
“呃……” 喉咙里那块该死的鸡肉终于滑了下去,却噎得我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响亮的饱嗝!
“嗝——!”
声音在死寂的拔步床深处显得格外突兀和……愚蠢。
燕珩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那点古怪的神色瞬间被一种更深沉的东西取代,像是冰面下的暗流。他没说话,只是目光沉沉地扫过我狼藉的“战场”——散落的油纸,啃得七零八落的鸡骨头,还有我那张惨不忍睹的脸。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糖浆,带着烤鸡香气的尴尬几乎要令人窒息。
我恨不得立刻挖个地洞钻进去,或者干脆把手里的鸡骨头砸到他脸上!可偏偏身体僵得像块木头,连动一下手指都困难。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里,燕珩动了。
他没有质问我为何私藏“秽物”,也没有嘲笑我的狼狈。他只是极其缓慢地、向前迈了一步。月白的袍角拂过光洁的地面,无声无息。他伸出手,不是指向我,也不是指向那只烤鸡,而是精准地捏住了油纸包边缘,露出来的一小片烤得焦脆酥香的鸡皮。
那动作自然得……仿佛他才是这只鸡的主人。
“公主……”他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粘稠的空气,带着一种奇异的、介于陈述与探究之间的语调,慢悠悠地砸在我心尖上:
“口味……挺重啊。”
***
烤鸡事件像一根无形的刺,微妙地扎进了我和燕珩之间那本就诡异的关系里。
他依旧每日“病弱”地歪在暖阁,咳嗽声抑扬顿挫。我也依旧维持着表面骄纵实则憋屈的公主做派。只是偶尔,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我总能捕捉到他投来的视线。那目光不再是纯粹的算计或冰冷,反而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玩味?尤其是当我因宫里的清汤寡水而暗自皱眉时,他眼底那点若有似无的笑意,简直像无声的嘲讽!
这让我更加恼火,也更加坚定了要自力更生的决心!福安成了我的秘密生命线,传递烤鸡的频率和隐蔽性直线上升。每次拿到那油纸包,躲进拔步床深处大快朵颐时,我都带着一种隐秘的、挑战权威般的快感。
这天午后,天气闷热得如同蒸笼,一丝风也没有。御膳房送来的午膳依旧是精致却寡淡的几样小菜,看着就让人没胃口。我烦躁地挥退了宫人,借口要独自“静养”。
肚子里馋虫闹得厉害。算算日子,福安的“补给”该到了。
我熟门熟路地溜到后窗,吹响了那只金哨。尖利的鸟鸣在闷热的空气中格外刺耳。
没多久,那个熟悉的灰布衫身影果然从竹林里钻了出来。福安跑得满头大汗,脸色却比上次更紧张,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明显比往常大了两圈的油纸包,浓郁的香气隔着老远就飘了过来。
“公……公主!”他气喘吁吁地跑到窗根下,努力踮脚把包袱递上来,声音发颤,“今儿……今儿有好东西!新来的西域椒粉,辣得很!还有……还有半只小羊腿,烤得滋滋冒油呢!”
辣粉?烤羊腿?!我的眼睛瞬间亮了!这些天嘴里都快淡出鸟来了!
“好福安!”我大喜过望,一把接过那沉甸甸、热烘烘的油纸包,浓郁的烤肉香混合着一种陌生的、极其刺激的辛辣气息扑面而来,勾得我食指大动,“干得好!下次……嗯,想办法弄点冰镇的果子露来!”
“哎!包在小的身上!”福安得了夸奖,紧张褪去几分,脸上露出讨好的笑,又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公主快收好,小的告退!”说完,一溜烟又钻回了竹林。
我抱着这散发着罪恶香气的包袱,像抱着稀世珍宝,心满意足地关好窗,拉紧帘子。殿内光线昏暗,只有冰鉴散发出丝丝凉气。想到那裹满西域辣粉、烤得焦香的羊腿肉,口水都快流出来了!这种天气,躲起来偷偷吃顿热辣过瘾的,简直是神仙享受!
为了追求极致的“用餐体验”,我决定换个更隐蔽、更私密的地方——寝殿深处,那个用白玉砌成的、引了温泉水的小浴池!那里水汽氤氲,还有天然的流水声做掩护,简直是绝佳的偷吃圣地!
我抱着油纸包,像只偷到油的小老鼠,飞快地穿过外间,溜进了浴殿。果然,温泉水从兽首铜管中汩汩流出,注入池中,升腾起一片白茫茫的暖雾,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瓣和矿物混合的湿润气息。池边的白玉地面光可鉴人。
安全!完美!
我找了个离池边不远、光线稍暗的角落,迫不及待地席地而坐,三两下解开油纸包。当那烤得金黄酥脆、表面撒着一层厚厚的、红艳艳的西域辣粉的半只小羊腿暴露在眼前时,我幸福得快要晕过去了!旁边还有一只同样裹满辣粉的烤鸡翅!
“嘶……” 我深吸一口气,那霸道的辛辣香气直冲鼻腔,眼泪都快被激出来了。不管了!我抓起一块烤得最焦脆的羊腿肉,对着那层厚厚的辣粉,狠狠咬了下去!
“唔——!” 一股难以形容的、火山爆发般的灼热感瞬间在口腔里炸开!辣!极致的辣!像有无数根烧红的针猛地刺穿了味蕾!紧接着是排山倒海的麻!整个嘴巴仿佛失去了知觉,只剩下燃烧的痛楚!
“咳!咳咳咳!” 我被这猝不及防的“攻击”呛得惊天动地,眼泪鼻涕瞬间狂飙!喉咙里像着了火,急需降温!
水!冰水!
我像没头苍蝇一样,视线被泪水模糊,也顾不上什么仪态,手脚并用地就往旁边温热的浴池里扑,只想用手捧点水来灭火!
就在这时——
“哗啦!”
浴池中央那片浓郁的水汽里,毫无预兆地破开一道水浪!
一个身影猛地从水下站了起来!
水花四溅,如同碎裂的珍珠砸落在白玉池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猝不及防,被溅了一脸温热的水珠,呛咳声戛然而止,整个人僵在原地,保持着半扑向水池的狼狈姿势,眼睛因为震惊和辣椒的刺激瞪得溜圆。
弥漫的水雾被搅动,缓缓散开些许。
池水中站着的,是燕珩。
温泉水顺着他墨黑的发丝流淌,滑过他线条流畅而充满力量感的肩颈、胸膛。水珠在他紧实的肌理上滚动,在朦胧的光线下折射出蜜色的光泽。长期“病弱”的苍白面具被彻底撕碎,暴露在潮湿空气中的身体,每一寸都蕴藏着蓄势待发的强悍力量。水汽氤氲,模糊了他惯常的清冷轮廓,却让那双此刻正穿透雾气、牢牢锁定我的眼睛,显得格外锐利和……深不见底。
他显然也没料到会在这里撞见我。英挺的眉宇间还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但在看清我此刻的模样——脸上涕泪横流,嘴角沾着可疑的红色粉末,手里还死死攥着一块裹满红彤彤辣粉的羊腿肉——时,那点不悦瞬间被一种更强烈的愕然所取代。
时间仿佛凝固了。
只有温泉水哗哗流淌的声音,以及我因剧烈呛咳而无法平息的粗重喘息,在空旷的浴殿里回荡。
他沉默着,目光从我狼狈的脸,滑到我油乎乎的手,再落到地上那个敞开着的、散发着浓郁辛辣烤肉香气的油纸包。那眼神复杂得难以解读,有惊诧,有荒谬,或许还有一丝……了然?
“公主……” 他终于开口了,声音被水汽浸润,带着一种奇异的低沉沙哑,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他顿了顿,视线再次落回我脸上那被辣出的眼泪和鼻涕,唇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慢悠悠地吐出几个字:
“这新口味……挺烈?”
***
“烈”这个字像根烧红的针,狠狠扎在我被辣椒灼伤的神经末梢上。
我猛地回过神,像被滚水烫到一样,手忙脚乱地把那块罪恶的羊腿肉扔回油纸包,胡乱地用袖子去擦脸上狼狈的涕泪和油渍。可那西域椒粉霸道得很,越擦眼睛越辣,眼泪流得更凶,喉咙里的火燎感丝毫没有减轻。
“咳咳……你……你怎么在这里?!”我又羞又怒,声音都变了调,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掩饰不住的慌乱。
燕珩没有立刻回答。他依旧站在池水中,温热的泉水漫过他劲瘦的腰线。氤氲的水汽模糊了他的表情,只有那双眼睛,隔着雾气,像暗夜里的寒星,清晰地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审视。
他慢条斯理地抬手,抹去脸上的水珠,动作从容不迫。水流顺着他线条分明的臂膀滑落。
“此处引的是地脉温汤,”他终于开口,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冷,听不出情绪,“于疏通经络、缓解沉疴……略有小益。” 他刻意加重了“沉疴”二字,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我因辣味而通红的脸颊,“公主在此……大快朵颐,看来这温汤于公主的‘口腹之疾’,亦有奇效?”
这混蛋!又在讽刺我!
我气得浑身发抖,偏偏嘴巴火辣辣的疼,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狠狠瞪着他。那辛辣的后劲还在喉咙里烧灼,一阵更强烈的呛咳猛地袭来:“咳咳咳……水!给我水!” 我哑着嗓子,几乎是吼出来的,也顾不得形象了。
燕珩看着我咳得撕心裂肺、满脸通红的狼狈样,深眸中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情绪。他没有动,也没有唤宫人,只是静静地看着。
就在我咳得快要背过气去,感觉自己要被这该死的辣味送走时,他动了。
他迈步,从池水中走了上来。赤裸的胸膛和紧实的腰腹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水珠顺着流畅的肌理线条滚落,在白玉地面上洇开深色的水痕。他径直走向池边放置衣物和茶具的小几,拿起一个干净的玉杯,提起温着的茶壶,倒了一杯色泽清亮的茶。
然后,他端着那杯茶,一步一步,走向蜷缩在角落、咳得惊天动地的我。
高大的身影带着未散的水汽和迫人的压力笼罩下来。他俯身,将那只盛着茶水的玉杯递到我面前。
“清心降火。”他言简意赅,声音没什么起伏。
我看着他递过来的杯子,又看看他那张近在咫尺、毫无波澜的脸,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谁要他假好心!这杯茶里谁知道又加了什么鬼东西!鸩羽的教训还不够吗?
“拿开!”我用尽力气嘶哑地喊道,猛地挥手去格挡,“少假惺惺!咳咳……本宫不喝你的东西!”
“啪!”
我动作幅度太大,又带着怒意,手背狠狠地撞在了他端着杯子的手腕上!
玉杯脱手飞出,在空中划出一道清亮的弧线,然后“哐当”一声脆响,摔碎在坚硬的白玉地面上!温热的茶水四溅,有几滴甚至溅到了我的裙摆上。
燕珩的手还悬在半空,手腕被我撞到的地方,迅速泛起一道清晰的红痕。他脸上的平静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眉头蹙起,眼神瞬间沉了下来,如同骤然结冰的湖面,寒气逼人。
我被他陡然变化的冰冷气场慑住,呛咳都下意识地憋了回去,心脏狂跳。
他收回手,垂眸看了一眼自己手腕上的红痕,又抬起眼,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脸上。那眼神冰冷锐利,带着一种被冒犯的不悦和审视,像无形的冰锥。
“公主的脾气,”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渣,“比这西域椒粉……更烈三分。”
浴殿里只剩下温泉水汩汩流淌的声音,以及我压抑着的、细碎而痛苦的呛咳。空气凝滞得如同灌了铅,带着水汽的沉重和无声的对抗。
就在这时,浴殿厚重的大门处,突然传来宫人刻意拔高的、带着恭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的通传声:
“启禀殿下、公主!北燕太子殿下遣使前来,有……有重礼敬献公主!此刻正在殿外候旨!”
北燕太子?燕珩那个据说手段狠辣、野心勃勃的异母兄长?
我和燕珩同时一怔,目光在空中短暂地碰撞了一下。他眼中的冰寒迅速被一层更深的、带着警惕和探究的暗色取代。而我,则是一头雾水,还夹杂着被辣味折磨的烦躁。重礼?这个时候?
“咳咳……什么重礼?”我哑着嗓子,没好气地问,一边努力平复着喉咙里的灼烧感。
门外宫人的声音带着明显的迟疑和古怪,似乎难以启齿:“回……回公主……是……是十位……十位姿容绝世的……美男子。太子殿下说……说公主远嫁辛苦,特选此十人,为公主……解闷添趣。”
十位……美男子?
解闷添趣?!
我脑子“嗡”的一声,彻底懵了。辣味带来的灼烧感瞬间被一种荒谬绝伦的冰寒取代。这北燕太子……是嫌我和燕珩之间还不够乱吗?!
几乎是同时,我感觉到一道冰冷刺骨、带着浓重审视和压迫感的视线,如同实质的冰刃,猛地钉在了我身上!
是燕珩。
他不知何时已披上了一件松垮的墨色外袍,腰带随意系着,露出大片紧实的胸膛。湿漉漉的黑发贴在颊边,水珠顺着发梢滴落,更添几分危险的野性。他站在几步开外,整个人散发着一股山雨欲来的沉郁气息。
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此刻正一瞬不瞬地盯着我。里面没有了之前的冰寒或嘲弄,只剩下一种纯粹的、深沉的、如同暴风雨前死寂海面的……暗色。
“哦?” 他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像冰冷的金属刮过地面,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为公主……解闷添趣?”
他重复着这五个字,尾音微微上扬,像在品味什么。随即,唇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刺骨的寒意。
“看来,”他向前走了一步,高大的身影带来巨大的压迫感,目光如同实质般锁着我,“是为夫……还不够努力?”
***
燕珩那句“不够努力”,像淬了毒的冰棱,狠狠扎进我的耳膜。浴殿里弥漫的水汽仿佛瞬间凝结成霜,带着刺骨的寒意。
他不再看我,裹紧了那件墨色外袍,湿发垂落,水珠沿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滑落,没入微敞的衣襟。那挺拔的背影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硬,径直朝殿门走去。
“更衣。”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凝滞的空气。
候在门外的宫人们早已吓得大气不敢出,闻言立刻鱼贯而入,低着头,手脚麻利地为他更换正式的袍服。整个过程鸦雀无声,只有衣料摩擦的窸窣声。
我僵在原地,脸上被辣椒灼烧的刺痛感还未完全消退,又被这突如其来的“十美男”事件砸得头晕目眩。北燕太子燕迟……他这是赤裸裸的羞辱!羞辱我,更是在羞辱燕珩!这哪里是送礼?分明是投石问路,是挑拨离间,是唯恐天下不乱!
看着燕珩在宫人服侍下,迅速恢复了那副清冷矜贵的皇子姿态——尽管脸色依旧苍白,但那股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凛冽气场,已与方才浴池中判若两人——我心头那股邪火混杂着委屈和不安,越烧越旺。
凭什么我要受这种夹板气?
“哼!”我用力擦掉脸上残留的狼狈痕迹,挺直脊背,也顾不得喉咙还在隐隐作痛,对着他的背影硬邦邦地开口,“本宫倒要看看,是什么‘绝世姿容’值得太子殿下如此大费周章!”
燕珩正理着袖口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淡淡抛下一句:“公主随意。”语气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
等我草草整理好仪容,强压下喉咙的不适走到正殿时,殿内的气氛已经降到了冰点。
燕珩端坐于主位左侧,姿态闲适,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叩着紫檀木的扶手,发出细微的“笃笃”声。他眼帘微垂,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中所有情绪。那份惯常的“病弱”姿态此刻也带上了一种疏离的冷感。
而殿中央,那所谓的“重礼”,简直像一道刺目的光污染!
十个年轻男子,身着各色或飘逸或华丽的锦袍,一字排开。环肥燕瘦,气质各异——有眉目如画、清冷如谪仙的;有凤眼含情、邪魅风流的;有身形高大、阳刚英武的;甚至还有两个唇红齿白、雌雄莫辨的少年郎!他们身上浓郁的脂粉香混合着殿内原有的熏香,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甜腻气味。
为首的使者是个面白无须、笑容谄媚的中年宦官,正躬着身,用他那尖细的嗓音滔滔不绝:“……太子殿下深知公主离乡背井,恐有孤寂,特命我等精挑细选,从北燕、南诏乃至西域搜罗来这十位绝色,或善琴棋,或精书画,或通骑射,或解风情……定能博公主一笑,为公主排解烦忧!”
每一个字都像裹着蜜糖的刀子,听得我太阳穴突突直跳。排解烦忧?我看是催命符还差不多!
我强忍着拂袖而去的冲动,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主位上的燕珩。他依旧没什么表情,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殿中央站着的不是十个活色生香的男人,而是十根碍眼的柱子。只有那叩击扶手的指尖,似乎比刚才……略快了一分?
那宦官还在喋喋不休:“……公主殿下,您看看这位,来自西域的迦蓝,一曲胡旋舞堪称惊鸿……”
被点名的那个异域美男立刻上前一步,碧眼含情,红唇带笑,朝着我的方向抛来一个极其大胆露骨的媚眼,腰肢还风情万种地扭了一下。
我胃里一阵翻腾,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还有这位,柳玉书,一手丹青妙笔生花……”
又一个白衣飘飘、气质清冷的男子上前,眼神倒是含蓄,但那副欲说还休、我见犹怜的姿态,更让人头皮发麻。
我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心头的烦躁和那股诡异的尴尬。目光在十个风格迥异却同样令人不适的美男脸上扫过,最终落在一个看起来相对顺眼——至少没那么油腻、眼神还算干净的少年身上。他穿着一身利落的骑装,身姿挺拔,眉宇间带着点未经世事的青涩,在一群“妖魔鬼怪”里显得格外清新。
“你……”我清了清依旧有些发痛的嗓子,勉强维持着公主的威仪,伸手指了指那个骑装少年,“叫什么?会些什么?”
那少年似乎没想到会被点名,愣了一下,随即脸上泛起一丝红晕,有些紧张地抱拳行礼:“回……回公主殿下,小人阿朗!会……会骑马,会射箭,还……还会讲些塞外的趣闻故事!” 声音清亮,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朝气。
“嗯。”我敷衍地应了一声,至少这个看起来正常点,“那……”
“公主眼光不错。”
一个平静无波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打断了我后面的话。
是燕珩。
他终于抬起了眼。那双深潭般的眸子越过殿中央的人群,精准地落在我身上。脸上没什么表情,唇边甚至还噙着一丝极淡、极冷的笑意。但那笑意丝毫未达眼底,反而让周遭的空气又冷了几分。
“阿朗?”他慢悠悠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视线在我和那少年之间轻轻一转,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身量虽未足,倒也……精神。”
他顿了顿,指尖停止了叩击扶手,身体微微前倾,那无形的压迫感瞬间弥漫开来。他看着我,唇角的弧度加深了些许,眼神却锐利如刀锋,慢条斯理地,一字一句地问道:
“公主是打算……现在就开始‘解闷’?”
那“解闷”二字,被他咬得又轻又慢,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毛的寒意。
殿内死寂一片。
那十个美男连同使者,全都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放轻了。
我被他看得心头火起,那眼神里的冰冷、嘲讽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掌控欲,彻底点燃了我连日来积压的憋屈和叛逆!
“是又如何?!”我梗着脖子,迎上他那深不见底的目光,赌气般地提高了声音,故意带上几分骄纵的蛮横,“太子殿下盛情难却,本宫岂能辜负?阿朗留下!其他人……”
我故意拖长了调子,目光扫过剩下那九张或谄媚或期待的脸,只觉得无比厌烦,正要挥手让他们通通退下——
变故陡生!
一直垂手侍立在我斜后方的阿朗,那个看起来青涩干净的骑装少年,眼中陡然闪过一丝与年龄极不相符的阴狠戾气!他猛地抬头,一直自然下垂的右手快如闪电般探向腰间!
一道刺目的寒光毫无预兆地在他手中炸开!竟是一把淬了幽蓝暗芒的锋利短匕!
“贱人!去死!” 一声充满怨毒的尖利嘶吼从他喉咙里迸发!
他整个人如同扑食的恶狼,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疯狂气势,手持毒匕,狠狠朝我的后心猛刺而来!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公主小心!”
“有刺客!”
殿内瞬间炸开了锅!尖叫声、怒吼声、桌椅翻倒声混作一团!
我完全懵了!大脑一片空白!那匕首带起的阴风已经刺到了我的后背!死亡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墨色的身影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从我身侧掠过!快得如同撕裂空间的鬼魅!
是燕珩!
他刚才还端坐在几丈开外的椅子上,此刻却如同瞬移般出现在我身侧!他甚至没有去拔任何武器,那只骨节分明、曾被我嘲笑过“病弱”的手,裹挟着凌厉的劲风,精准无比地、后发先至地扣住了阿朗持匕的手腕!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骨头碎裂的脆响清晰地传入我耳中!
“啊——!” 阿朗发出凄厉的惨嚎,匕首脱手飞出,“当啷”一声掉落在远处的金砖地上。
燕珩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眼神冷冽如万载寒冰。他扣着阿朗断裂手腕的手猛地一拧一带,另一只手闪电般击出,一记手刀带着开山裂石般的力道,狠狠劈在阿朗的颈侧!
少年眼中的狠戾和疯狂瞬间凝固,身体软软地瘫倒在地,像一滩烂泥,连哼都没能再哼出一声,直接昏死过去。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快!太快了!
从阿朗暴起发难,到燕珩雷霆般将其制服,整个过程不过呼吸之间!殿内大多数人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墨色的衣袂在惊魂未定的我眼前缓缓垂落,带着一丝凛冽的松木冷香。
燕珩就站在我身侧,距离极近。他微微侧身,挡住了地上昏迷的刺客。方才那雷霆万钧的出手,快如鬼魅的动作,还有此刻他身上散发出的、如同出鞘利剑般冰冷锐利的煞气……哪里还有半分“病弱质子”的影子?!
他缓缓转过身。
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此刻如同淬了寒星的古井,冰冷、锐利、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漠然,扫过地上昏迷的阿朗,扫过那群吓得魂飞魄散、抖如筛糠的美男和使者,最后,落在了惊魂未定、脸色惨白的我脸上。
他的呼吸甚至都没有乱。
“看来,” 他的声音响起,低沉,平静,却像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清晰地回荡在死寂一片的大殿里,“太子殿下送的这份‘重礼’,别有用心。”
他的目光在我毫无血色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复杂难辨,似乎带着一丝极淡的审视,又似乎什么都没有。随即,他移开视线,看向殿外闻声冲进来的侍卫,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拿下,彻查。”
***
猎场行刺的阴影,如同冰冷的毒蛇,盘踞在心头,久久不散。
那个叫阿朗的少年刺客被拖走时,脸上凝固的怨毒和疯狂,还有燕珩出手时那快如鬼魅、狠戾决绝的姿态,在我眼前不断闪回。每一次回想,都让我脊背发凉。
他根本不是病秧子!他一直在装!他的身手,快得超乎想象!
这个认知让我既恐惧又愤怒,还有一种被愚弄的强烈屈辱。鸩羽的毒,浴池的逼迫,如今的猎场刺杀……桩桩件件,都让我对这个名义上的驸马,充满了无法消解的警惕和敌意。
北燕皇帝大概是为了安抚我这个“受惊”的和亲公主,也可能是为了敲打他那不安分的太子,特意下旨,让我和燕珩前往皇家猎苑“散心”。
旨意冠冕堂皇,我却嗅到了山雨欲来的气息。
秋高气爽,皇家猎苑旌旗招展。号角长鸣,马蹄声如滚雷般掠过铺满金黄落叶的草场。王公贵族们鲜衣怒马,呼喝声此起彼伏,空气中弥漫着尘土、皮革和野兽特有的腥臊气。
我穿着利落的骑装,骑在一匹温顺的白色母马背上,被一群侍卫和宫人簇拥着,远远跟在狩猎大部队的后方。看着那些纵马驰骋的身影,只觉得烦闷。这哪里是散心?分明是换个地方继续当囚徒。
眼角的余光瞥见不远处那个身影——燕珩。
他依旧穿着那身标志性的月白色锦袍,外面松松罩着一件墨色绣银线的大氅,衬得脸色愈发苍白。他并未骑马,只靠坐在一辆铺着厚厚软垫的敞篷马车上,由一个老成的车夫驱赶着,慢悠悠地在林间小道上晃荡。手里捧着一个暖炉,偶尔低咳几声,一副风吹就倒、不堪劳顿的病弱模样。
装!接着装!我心中冷笑,别开眼。若非亲眼所见他在殿内如何雷霆手段,谁能想到这看似无害的躯壳下,藏着怎样锋利的爪牙?
队伍渐渐深入猎场腹地。林木变得高大茂密,阳光被切割成细碎的光斑洒落。前方传来一阵兴奋的呼喝和猎犬狂吠,显然是大部队发现了大型猎物的踪迹,纷纷策马追逐而去,喧嚣声很快被密林吞没。
我们这些“老弱妇孺”组成的后方队伍,便在一片相对开阔的林间空地上停了下来休整。侍卫们分散开警戒,宫人们忙着准备茶水点心。
我下了马,走到一棵巨大的古树下,靠着粗糙的树干,想透透气。离燕珩那辆慢悠悠的马车远远的。
就在这时,异变突生!
“咻——!”
一声尖锐到极致的破空厉啸,毫无征兆地从侧前方茂密的灌木丛中爆射而出!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黑影!
目标,竟又是直指我!
是弩箭!而且是威力强劲的军弩!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我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身体僵硬得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索命的黑影在瞳孔中急速放大!
“殿下!”
“保护公主!”
周围的侍卫发出惊恐的怒吼,但事发太过突然,距离又近,根本来不及反应!
千钧一发!
就在那淬着幽蓝暗芒的毒箭离我胸口不足三尺之遥时——
“嘭!”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在我身侧炸响!
一道墨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凭空出现,狠狠撞在我的肩膀上!巨大的力道将我整个人撞得向侧面踉跄扑倒!
是燕珩!
他竟然从那辆看似慢悠悠的马车上,瞬间跨越了十几步的距离,硬生生将我撞开!
“噗嗤!”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利器入肉的闷响!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
我重重地摔倒在铺满落叶的地上,尘土和枯叶的气息呛入口鼻。剧痛从肩膀处传来,但更让我魂飞魄散的是眼前的一幕——
燕珩代替了我原来的位置!
那支原本射向我的毒箭,此刻正深深地钉在他的左臂上!箭尾兀自剧烈地颤抖着!墨色的大氅迅速被深色的液体浸染开一大片!
他闷哼一声,身体因为巨大的冲击力晃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连嘴唇都失去了最后一丝血色。冷汗几乎是立刻就从他额角和鬓边沁了出来,顺着紧绷的下颌线滚落。
“有刺客!保护殿下和公主!” 侍卫统领睚眦欲裂的咆哮终于响起,侍卫们如同炸窝的蜂群,一部分疯狂地扑向弩箭射出的灌木丛方向,另一部分则迅速围拢过来,将我和燕珩死死护在中央。
灌木丛中传来几声短促而激烈的金铁交鸣和惨叫,随即是侍卫的怒吼:“拿下!”
混乱中,我挣扎着从地上爬起,顾不得肩膀的疼痛和满身的尘土落叶,踉跄着扑到燕珩身边。
他已经被侍卫扶着,靠坐在一棵树下。左臂上的箭矢触目惊心,伤口周围的布料已经被染成了深褐色,一股淡淡的、令人作呕的甜腥气弥漫开来。
“你……” 我看着他那张因剧痛和失血而毫无人色的脸,看着他额角不断滚落的冷汗,看着他微微颤抖的睫毛……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震惊、恐惧、茫然……还有一丝连我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尖锐的刺痛感,疯狂地撕扯着我的心脏。
他为什么要救我?他明明可以继续装他的病弱质子,冷眼旁观!他明明……
燕珩似乎察觉到了我的靠近。他吃力地抬起眼皮,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因为疼痛而蒙上了一层水雾,显得有些涣散,但依旧精准地捕捉到了我的身影。他的呼吸又急又浅,每一次吸气都牵动着伤口,带来一阵细微的颤抖。
他看着我,看着我脸上无法掩饰的震惊和复杂,唇角极其微弱地、艰难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似乎想扯出一个安抚的弧度,却因为疼痛而扭曲变形。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猛地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攥住了我下意识伸过去想要查看他伤势的手腕!他的手指冰冷得吓人,却带着一种不容挣脱的力道!
“别……别碰箭……” 他的声音嘶哑破碎,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巨大的痛苦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急迫,“……箭镞……倒刺……淬了‘乌头堇’……见血……封喉……拔出来……死得更快……”
乌头堇?!又是剧毒!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寒意瞬间席卷四肢百骸。
他喘着粗气,冷汗浸湿了他额前的碎发,黏在苍白的皮肤上。攥着我手腕的手指因为剧痛和用力而指节泛白,微微颤抖。他死死盯着我的眼睛,仿佛要将什么重要的信息刻进我的脑子里,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断断续续地补充:
“……伤口……上三寸……紧缚……延缓……毒血……攻心……等……” 他急促地喘息着,眼神开始有些涣散,“……等……懂医的……”
话未说完,他攥着我手腕的力道猛地一松,头一歪,彻底昏死了过去!那只冰冷的手无力地从我腕间滑落。
“燕珩!” 我失声尖叫,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
侍卫统领也慌了神,立刻吼道:“快!撕布条!按殿下说的,伤口上三寸,紧扎住!快!” 一个侍卫立刻撕下自己的衣襟下摆,手忙脚乱地去捆扎燕珩血流不止的左臂上端。
我看着地上那张毫无生气的、惨白的脸,看着他左臂上那支狰狞的毒箭,还有那不断洇开的深色血迹……猎场上所有的喧嚣仿佛瞬间远去。
他刚才那番话,清晰地在我耳边回荡。
他不仅知道这是什么毒,还知道如何处理!他懂医?!一个“病弱”的质子,怎么可能懂这些?!
巨大的疑团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我,越收越紧。
***
行刺的刺客被当场格杀,线索似乎断了。但燕珩身中剧毒、命悬一线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回了皇宫。
整个质子府的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太医署所有当值的、不当值的太医都被召了来,挤满了燕珩的寝殿外间,一个个愁眉苦脸,低声商议着,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一种无形的恐慌。
内殿里,灯火通明。
燕珩依旧昏迷不醒,静静地躺在宽大的紫檀木拔步床上。他的脸色比身下的素锦还要白,嘴唇泛着骇人的青紫色。左臂的伤口已经被太医小心处理过,敷上了厚厚的解毒草药,用干净的细布层层包裹着,但那股甜腻中带着腐坏的腥气,依旧若有若无地飘散在空气中。
我屏退了所有宫人,独自坐在床边的绣墩上。殿内安静得可怕,只有他微弱的、时断时续的呼吸声,像细弱的游丝,随时都可能断裂。
太医的话还在我耳边嗡嗡作响:“……乌头堇之毒,霸道无比,见血封喉……若非殿下通晓医理,临危之时以金针渡穴、封住几处要脉,又强撑着一口气指示紧缚伤处上方,延缓了毒血攻心……恐怕此刻……唉……如今毒素虽被暂时压制,但已侵入脏腑,殿下气血两亏,沉疴旧疾一并爆发……这……这能否熬过今晚,全看殿下的造化了……”
看造化?意思就是随时可能死?
我盯着他毫无生气的脸,脑子里一片混乱。猎场上他推开我的那一幕,他攥着我手腕时冰冷的触感,他断断续续说出毒名和急救方法的场景……还有那句“等懂医的”……无数画面和疑问疯狂交织。
他为什么要救我?他到底是什么人?他懂武功,懂剧毒,懂医术……一个被送来当弃子的质子,怎么可能身负如此多的秘密?还有那句未尽的“等懂医的”……他在等谁?
就在我心乱如麻之际,殿门被轻轻叩响。我的心猛地一跳。
门外传来侍卫统领刻意压低、却难掩紧张的声音:“公主,宫外来了一人,自称姓‘薛’,手持殿下昔日信物,说是……说是殿下早年结识的游方郎中,听闻殿下遇险,特来……特来救治!”
姓薛?游方郎中?信物?!
燕珩昏迷前那句“等懂医的”瞬间在我脑中炸响!
“快请!”我猛地站起身,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直觉告诉我,这个人,就是关键!
很快,一个身材瘦高、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背着个旧药箱的中年男子被侍卫引了进来。他面容清癯,留着几缕山羊胡,眼神却异常清亮锐利,带着一种久历风霜的沉稳。
他进门后,目光迅速扫过床上昏迷的燕珩,眉头立刻紧紧锁起。他没有理会我,径直走到床边,动作熟练地搭上燕珩的腕脉,又翻开他的眼皮仔细查看,最后目光落在那包扎好的伤臂上。
“果然……还是来了。”他低低地叹息一声,声音沙哑,带着一种深重的忧虑。
“先生!他……”我急切地上前一步。
那薛郎中抬手止住了我的话,眼神凝重:“毒入膏肓,又引动旧疾,凶险万分。” 他迅速打开药箱,里面并非寻常的草药,而是排列着密密麻麻、长短不一、闪烁着寒光的银针,还有几个造型奇特的瓷瓶。
“公主若信得过草民,请摒退左右,备好热水、烈酒、干净布巾,再取一盆炭火来。”他的语速极快,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感,“殿下体内之毒与旧伤盘根错节,需以金针渡厄,辅以猛药拔毒,过程凶险,受不得半点惊扰。”
他的眼神坦荡而坚定,带着一种医者的专注和不容置疑。想到燕珩昏迷前的嘱托,我咬了咬牙,压下所有的疑虑,立刻下令:“照先生说的做!所有人退出殿外,没有本宫命令,不得入内!快!”
殿门被紧紧关上。炭火盆燃起,发出噼啪的轻响,映照着薛郎中专注而凝重的侧脸。他先用烈酒净了手,然后动作快如闪电地解开燕珩伤臂的包扎,露出那已经开始发黑肿胀的伤口。接着,他拿起最长的几根银针,毫不犹豫地刺入燕珩头顶、胸前几处大穴!
燕珩即使在昏迷中,身体也猛地抽搐了一下,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额上瞬间布满了冷汗。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薛郎中却眼疾手快,又迅速刺下数针,精准无比。随即,他拿起一个黑色的小瓷瓶,拔掉塞子,将里面一种粘稠如墨、散发着刺鼻辛辣气味的黑色药膏,厚厚地敷在燕珩的伤口上!
“滋……” 一股诡异的、带着焦糊味的白烟瞬间从伤口处腾起!
“呃啊——!” 燕珩的身体猛地弓起,像是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喉间发出压抑不住的嘶吼,双眼骤然睁开!那眼中布满了血丝,充满了濒死的痛苦和狂乱!
“按住他!”薛郎中厉喝一声。
我几乎是扑了上去,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按住燕珩剧烈挣扎的肩膀!他的身体滚烫,肌肉紧绷得像石头,力量大得惊人!汗水瞬间浸湿了我的掌心。
薛郎中毫不迟疑,拿起一个更小的玉瓶,倒出一颗赤红色的药丸,强行塞入燕珩口中,又灌入一点温水。
药丸入口片刻,燕珩挣扎的力道似乎小了一些,但身体依旧在剧烈地颤抖,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嗬嗬声,眼神时而涣散时而狂乱,显然承受着非人的折磨。
薛郎中额上也布满了细密的汗珠,他不敢有丝毫松懈,再次拿起银针,手法快得眼花缭乱,在燕珩的四肢、后背不断刺入、捻转、拔出……
时间在煎熬中一点点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燕珩的挣扎终于渐渐微弱下去,身体不再剧烈抽搐,只是小幅度地颤抖着,喉咙里的嘶吼也变成了痛苦的呻吟。他身上的寝衣早已被冷汗和渗出的污血浸透,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薛郎中这才长长吁出一口气,整个人像是虚脱了一般,踉跄了一下,扶住床柱才站稳。他抹了把汗,哑声道:“好了……最凶险的一关……算是熬过来了……毒素已拔除大半,余毒和旧伤……只能慢慢调理了……” 他疲惫地指了指燕珩手臂伤口处,“药膏需每隔两个时辰更换一次,辅以汤药内服……今夜需有人寸步不离守着,若高热不退或再发狂乱,立刻叫我。”
说完,他走到一旁,提笔飞快地写下一张药方,递给我:“按此方抓药,三碗水煎成一碗,两个时辰后喂服。”
我接过那墨迹未干的药方,看着床上气息奄奄、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燕珩,再看向眼前这位疲惫不堪却眼神清正的薛郎中,心中翻江倒海。
“先生……”我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他……他到底是什么人?为何……为何会懂这些?那‘等懂医的’……指的就是先生您?”
薛郎中整理药箱的手顿住了。他沉默了片刻,没有回头,只是看着床上昏迷的燕珩,眼神复杂,最终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
“殿下他……”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命太苦了。”
***
薛郎中留下药方和详细的医嘱后,便拖着疲惫的身体去了外间歇息。偌大的寝殿内,只剩下我和昏迷不醒的燕珩。
烛火摇曳,将他惨白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药膏的辛辣味和他身上散发出的高热气息。他安静地躺着,呼吸微弱而急促,长睫在眼睑下投出浓重的阴影,像两只濒死的蝶。
薛郎中那句沉重的“命太苦了”,像一块巨石压在我心头。无数疑问翻涌着:他为何懂医?那身武功从何而来?北燕太子为何三番两次要置他于死地?薛郎中又与他是什么关系?
然而此刻,看着他毫无生气的样子,那些探究的念头竟奇异地淡了下去。一种复杂的、连我自己都辨不清的情绪悄然滋生。是愧疚?是后怕?还是……别的什么?
我拧干浸了冷水的细棉布,小心地敷在他滚烫的额头上。指尖触碰到他灼热的皮肤,那温度烫得惊人。他即使在昏迷中,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丝凉意,紧蹙的眉峰几不可察地舒展了一瞬。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我守着炭火盆上的药罐,看着里面深褐色的药汁翻滚着,散发出苦涩的气味。按照薛郎中的吩咐,每隔两个时辰,我便要为他更换伤口上那气味刺鼻的黑色药膏。
第一次动手时,看着那肿胀发黑、皮肉翻卷的伤口,我的手都在抖。强忍着不适,用烈酒浸过的银镊子,小心地刮掉那些被毒血浸透、变得粘稠的药膏。每一下轻微的触碰,都引得昏迷中的燕珩身体一阵细微的痉挛和痛苦的呻吟。
我的心也跟着揪紧。
当新的药膏敷上,那股白烟再次腾起时,他猛地弓起身体,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哼,额上青筋暴起,冷汗瞬间浸透了鬓角。我下意识地用力按住他挣扎的肩膀,感受到那单薄衣衫下滚烫的肌肉在剧烈地跳动。
“忍一忍……忍一忍就好了……”我听见自己用一种近乎哄劝的、从未有过的轻柔语调,在他耳边低语,连自己都觉得陌生。
他似乎真的听到了。挣扎的力道慢慢减弱,紧绷的身体在我的按压下渐渐放松,只剩下无法抑制的颤抖和急促的喘息。
就这样,在反复的换药、喂水、冷敷中,一夜煎熬。
天快亮时,他滚烫的体温终于开始缓缓下降。呼吸虽然依旧微弱,却平稳了许多。紧蹙的眉头也松开了,只是脸色依旧白得吓人。
我疲惫地靠在床柱上,眼皮沉重得几乎要黏在一起。朦胧间,感觉床上的人似乎动了一下。
我立刻惊醒,凑过去看。
燕珩依旧闭着眼,但干裂起皮的嘴唇却几不可察地翕动着,似乎在说什么。
我屏住呼吸,俯下身,将耳朵凑近他的唇边。
“……母妃……”
“……冷……”
“……别走……”
断断续续的、模糊不清的呓语,像受伤小兽的呜咽,带着浓重的无助和深切的悲凉,微弱地飘入我的耳中。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得厉害。那个在猎场上如同出鞘利剑、在浴池里带着迫人威压、在殿内谈笑间掌控生死的燕珩,此刻剥去所有伪装,只剩下一个在病痛和梦魇中无助挣扎的少年。
一种从未有过的、柔软的情绪,悄然弥漫开来。
我拿起水杯,用干净的细布蘸了温水,小心翼翼地润湿他干裂的唇瓣。
他似乎感受到了这份微小的滋润,呓语声渐渐低了下去,紧蹙的眉头也彻底舒展,沉入了更深的昏睡。
窗外,天色已蒙蒙亮。第一缕微熹的晨光,透过窗棂,艰难地刺破了殿内弥漫了一夜的沉重黑暗。
***
燕珩的命,被薛郎中硬生生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接下来的日子,他像一株被狂风暴雨摧残过的植物,在病榻上缓慢地、艰难地恢复着生机。高热退了,伤口的黑肿也渐渐消了下去,留下狰狞的疤痕。只是人依旧虚弱,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偶尔醒来,眼神也是恹恹的,没什么神采。
薛郎中成了质子府的常驻“医官”。他沉默寡言,除了每日雷打不动地为燕珩诊脉、换药、调整药方,几乎不与任何人多话。他那双清亮锐利的眼睛,偶尔落在我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但更多的是对燕珩病情的专注。
我依旧每日去燕珩的寝殿。起初是出于一种复杂的、连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责任感和……或许是愧疚?后来,渐渐成了一种习惯。看着他苍白脆弱的睡颜,听着他偶尔在梦魇中泄露出的只言片语,那个被重重迷雾包裹的、危险的燕珩,在我心底的轮廓似乎悄然发生着变化。
他清醒的时间渐渐多了起来。只是精神不济,很少说话。每次我去,他或是靠在床头闭目养神,或是眼神放空地看向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我们之间,维持着一种奇异的、心照不宣的沉默。没有针锋相对,没有冷嘲热讽,只有药汁的苦涩气息在空气中静静流淌。
这天午后,阳光难得明媚。我端着一碗刚煎好、热气腾腾的药走进寝殿。
燕珩正醒着,靠在厚厚的软枕上,侧头望着窗外一株叶子已落了大半的梧桐树。阳光透过窗棂,在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侧脸上镀了一层浅淡的金色,长睫低垂,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整个人透着一股琉璃般的易碎感。
薛郎中刚刚给他换过药,正在收拾药箱。
我走到床边,将药碗放在小几上,习惯性地伸手想去探探他额头的温度。
手刚伸到一半,一直沉默的薛郎中突然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水面:
“殿下体内的‘寒髓引’……近来发作得似乎更频繁了些。”
我的手指蓦地停在半空。
寒髓引?
这是什么?一种病?还是……毒?
我猛地看向燕珩。他依旧望着窗外,仿佛没听见薛郎中的话,但放在锦被上的那只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节微微泛白。
薛郎中收拾好药箱,并未看我,只是对着燕珩的背影,语气沉重地继续说道:“此引阴寒歹毒,深入骨髓,每逢月圆或情绪大动,必如万蚁噬心,寒气透骨……殿下幼年便中此毒,缠绵多年,早已与经脉融为一体。此次乌头堇之毒虽解,却如烈火烹油,猛烈冲撞之下,恐怕……会引得‘寒髓引’提前发作,且来势……只会更凶。”
幼年便中毒?缠绵多年?寒髓引?月圆之夜,万蚁噬心?
一个个惊悚的字眼砸进我的耳朵,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我看着燕珩那过分单薄、仿佛随时会被风吹倒的背影,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来!
难怪他总是一副病弱畏寒的样子!那不是装的!至少……不全是!他体内竟然一直潜藏着如此阴毒的东西?!
薛郎中叹息一声,提起药箱:“草民先去煎下一副药。” 说完,他躬身退了出去,将一室的死寂留给了我和燕珩。
殿内只剩下我们两人,还有那碗苦涩药汁散发的热气。
燕珩依旧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阳光在他身上移动,那片浅淡的金色却驱不散他周身弥漫的沉寂和……孤绝。
我的手指还僵在半空。心口像是堵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沉甸甸的,闷得发慌。那些积压在心底的疑问和戒备,在这一刻,似乎被一种更汹涌、更陌生的情绪冲垮了。
我慢慢收回手,端起那碗温热的药,走到他床边坐下。碗沿的温热透过指尖传来。
“药……趁热喝了吧。”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燕珩终于缓缓转过头。
他的脸色在阳光下白得近乎透明,唇色极淡。那双深潭般的眸子看向我,里面没有了往日的冰冷算计,也没有了迫人的威压,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丝被触及最隐秘伤痛的脆弱?
他看了我片刻,目光落在我手中的药碗上,又缓缓移开,重新投向窗外那片萧瑟的秋光。
“很苦。”他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一阵随时会散去的风,带着一种孩子气的厌烦。
我愣了一下,看着他紧蹙的眉头和毫无血色的唇,心里那点酸涩猛地胀开了。那个在生死边缘挣扎、在梦中无助呓语的少年,和眼前这个嫌药苦的青年,奇异地重叠在了一起。
“良药苦口。”我下意识地放柔了声音,连自己都未察觉,“喝完……给你蜜饯。”
他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像是被风吹动的蝶翼。他沉默了几息,终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倦怠,伸出手,接过了药碗。
他的手指冰凉,触碰到我的指尖。
他没有立刻喝,只是垂眸看着碗中深褐色的药汁,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
“寒髓引……”他忽然低低地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我说,“……是我五岁生辰那日,我的‘好’母妃……亲手喂给我的‘长寿羹’里……加的东西。”
我的呼吸骤然停滞!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五岁……生辰……亲生母亲……亲手……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了冰的钝刀,狠狠剜在心上!
他抬起眼,目光空茫地落在虚空中某一点,唇边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恨,只有深入骨髓的悲凉和疲惫。
“她说……只有我‘病弱不堪’、‘命不久矣’……才能让她的宝贝嫡子……高枕无忧……”
更新时间:2025-07-07 08:2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