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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 短促的惊呼被堵了回去。大脑一片空白,血液似乎瞬间涌向四肢,又在下一秒冻结。

我的后背狠狠撞在冰冷的金属厢壁上,一只手本能地抬起,指尖却只触碰到他挺括西装肩线下的坚硬臂膀。

傅承屿的嘴唇很凉,带着一种凛冽又干净的气息,像是冬日里第一场雪落进松针的缝隙里。

电梯轿厢猛地一沉,彻底陷入黑暗的瞬间,那点微凉的触感毫无征兆地压在了我的唇上。

不是试探,不是温柔,更像是一种在绝对黑暗中骤然爆发的、带着孤注一掷意味的确认。

时间在绝对的漆黑和这突如其来的侵犯中失去了刻度。

感官被无限放大。

我能清晰感觉到他唇瓣的微凉轮廓,能嗅到他昂贵西装上极淡的、沉稳的檀木尾调,甚至能听到自己胸腔里那颗心脏,在最初的死寂之后,疯狂擂动,几乎要挣脱肋骨跳出来砸在彼此紧贴的身体上。

他是傅承屿。

几个小时前,才在顶楼那间能将整个城市踩在脚下的巨大办公室里,隔着宽得能当跑道的红木办公桌,用他那双没什么温度的眼睛扫过我熬夜三天交上去的方案,指尖点了点某处,声音没什么起伏地扔下一句:“重做。”

而现在,在这个故障的、狭窄的、令人窒息的铁盒子里,在绝对黑暗给予的匿名庇护下,他吻了我。

混乱、荒谬、以及一种被冒犯的惊怒瞬间攫住了我。齿关下意识地用力,尝到一丝极淡的铁锈味。他的动作似乎顿了一下,随即撤离得更快。

“叮——”

刺眼的白光毫无预兆地倾泻而入,将电梯内狭小的空间照得纤毫毕现。

我猛地抬手,用手背用力擦过自己的嘴唇,动作快得带着狼狈。呼吸急促,脸颊滚烫,心脏还在疯狂地撞击着胸腔。目光却死死钉在对面。

傅承屿已经站直了身体,恢复了那个惯有的、带着距离感的总裁姿态。他背对着电梯门的光源,高大身影在地面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几乎要将我完全笼罩进去。

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潭,视线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锐利得仿佛能穿透皮肤,看清我每一丝狼狈和强装的镇定。

他抬起右手,拇指指腹极其自然地擦过自己的下唇。动作从容,甚至带着点不经意的优雅。指腹离开时,一点极其暧昧、极其刺目的嫣红,清晰地留在了他薄薄的唇角。

是我今天早上出门前,精心挑选的那支“樱桃炸弹”的颜色。

电梯门在他身后无声地滑开,外面走廊明亮的光线涌入。他没有再看我一眼,仿佛刚才那十秒钟的黑暗和那个荒谬的吻从未发生过。

他迈开长腿,径直走了出去,步伐沉稳,皮鞋踩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晰而冰冷的“嗒、嗒”声,那节奏精准得像是敲打在我的神经上。

那道背影,挺拔、孤绝,很快就消失在转角,只留下空气里那缕若有似无的檀木冷香,和他唇边那抹刺眼的红,像一个烙铁留下的印记,灼烧着我的视网膜。

我扶着冰凉的厢壁,腿有些发软,深吸了几口气,才勉强找回力气,挪出电梯。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沉又软。

***

第二天,踏进公司旋转门的那一刻,我就感觉不对劲。

前台两个妆容精致的女孩正凑在一起低声说着什么,看到我进来,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来,眼神里充满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兴奋和窥探的光芒。

其中一个飞快地低下头假装整理文件,另一个则毫不掩饰地直直盯着我,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意味深长的笑意。

“早啊,诗龄。” 她主动打了招呼,声音甜腻得不正常。

“……早。” 我含糊地应了一声,只想赶紧逃离这诡异的注视,快步走向内部电梯区。

然而,空气里的窃窃私语如同实质的蛛网,无处不在。

茶水间门口,几个同事端着咖啡杯,聚拢在一起,声音压得很低,却足够让路过的人捕捉到只言片语。

“……真的假的?傅总啊?”

“千真万确!技术部小王昨天下午去顶楼送报告,亲眼看见傅总从电梯出来,那嘴角……啧啧,那么明显!”

“我的天……谁这么大胆子?敢在傅总嘴上留印子?”

“还能有谁?昨天下午那个时间点,就一个女的跟他一趟电梯下去的……”

“张诗龄?不能吧?她看着挺闷的……”

心脏猛地一缩,我几乎能听到血液冲上头顶的嗡鸣。我低着头,假装没听见,快步从他们旁边掠过,感觉那些目光像细密的针,扎在背上。

工位还没坐热,隔壁项目组的八卦女王张莉就端着她的马克杯晃了过来,倚在我的隔断板上。

“喂,诗龄,” 她压低声音,挤眉弄眼,“昨天下午,够刺激的啊?”

我握着鼠标的手一紧,指尖冰凉。“什么?”

“还装!” 张莉嗤笑一声,用下巴朝总裁办公室的方向点了点,“傅总啊!那红印子,全公司都传遍了!是不是你?”

她凑得更近,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探究和幸灾乐祸,“快说说,怎么做到的?电梯里……嘿嘿,是不是你主动的?”

一股强烈的反胃感涌上来。我猛地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刻意放得平板无波:“张姐,你是不是昨晚没睡好?说什么胡话呢?我跟傅总?怎么可能。”

张莉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我这么平静地否认。她撇撇嘴,还想再说什么,正好主管王经理拿着文件夹从旁边经过,严厉地扫了我们一眼:“上班时间,聚在这里干什么?手里的活儿都干完了?”

张莉讪讪地缩了回去。王经理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最终什么也没说,走开了。

我强迫自己盯着电脑屏幕,打开那份被傅承屿打回来重做的方案文档,密密麻麻的文字在眼前跳跃模糊,根本无法聚焦。

脑子里反复回响着那些议论,还有电梯里那片冰冷黑暗和唇上微凉的触感。那个刺目的红印……像一道耻辱的标记,悬在我的头顶,也悬在他的脸上。

不行,不能这样下去。流言会杀人。尤其是当另一方是掌握着你职业生杀大权的公司总裁时。

一个念头,带着点破釜沉舟的孤勇,在我混乱的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来。

上午十点,顶楼总裁办公室。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钢铁森林的冰冷轮廓。傅承屿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正对着电脑屏幕处理文件。

阳光勾勒出他冷硬的侧脸线条,鼻梁挺直,下颌绷紧。助理陈放站在一旁,低声汇报着行程。

我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

“进。” 傅承屿的声音隔着厚重的门板传来,低沉平稳,听不出情绪。

我推门进去,尽量让自己的步伐显得自然。办公室里的冷气开得很足,带着一股和他身上相似的、冷冽的檀木香氛味道。陈放看到我,眼神里掠过一丝惊讶,随即恢复了职业化的平静。

“傅总。” 我走到宽大的办公桌前站定,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

傅承屿从电脑屏幕前抬起眼。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很平静,像在看一份普通的文件。

那眼神里没有探究,没有尴尬,甚至没有一丝波澜,仿佛昨天电梯里那个失控的吻和今天沸沸扬扬的流言,都与他毫无干系。

这种彻底的漠视,比任何质问都更让人心头发凉。

我忽略掉心脏骤然紧缩的感觉,脸上堆起一个标准的、带着点歉意和困惑的职业化笑容。

右手伸进外套口袋,动作自然地掏出一片独立包装的卸妆湿巾。小小的方形包装,捏在指尖,塑料薄膜发出轻微的窸窣声。

在陈放略带愕然的目光和傅承屿终于带上一点审视意味的注视下,我上前一步,将那片湿巾轻轻放在他面前光洁如镜的红木桌面上。

“傅总,” 我的声音维持着恰到好处的礼貌和一点点无辜的困惑,目光坦然地迎上他深不见底的眼睛,甚至还微微歪了下头,像在确认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您脸上……好像沾了点脏东西,这儿。”

我的指尖虚虚地点了点自己唇角对应的位置。

空气瞬间凝固了。

檀木的冷香仿佛也停止了流动。巨大的落地窗外,阳光刺眼,室内却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

傅承屿的目光,缓缓地从我脸上,移到了桌面上那片小小的、印着“深层洁净”字样的卸妆湿巾上。

他的眼神,像是平静的湖面骤然投入了一块巨石,那深潭般的眼底,终于清晰地翻涌起冰冷的怒意和一种……被彻底冒犯的锐利审视。

他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桌面上,十指交叉。那姿态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像蓄势待发的猛兽。

他盯着我,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而是一个冰冷到极致的弧度。

“脏东西?”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锋,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砸在寂静的空气里,“张诗龄,” 他念我的名字,带着一种危险的停顿,“装失忆?”

最后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重锤一样砸在我强装的镇定上。

那锐利的目光仿佛能穿透我所有的伪装,直抵我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心脏深处。

我维持着脸上那点无辜的困惑,甚至让自己的眼神看起来更茫然了一点,仿佛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高深莫测的话。

“傅总?您说什么?我……不太明白。”

我微微蹙起眉头,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点被打扰工作的茫然和一丝对上司奇怪言论的轻微不安。

傅承屿没再说话,只是那样盯着我,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和冰冷的审视。

办公室里只剩下中央空调低沉的送风声。时间被拉得无限漫长,每一秒都像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

就在我几乎要撑不住,后背开始渗出冷汗时,他终于移开了视线,重新落回电脑屏幕,仿佛我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背景板。

他拿起内线电话,声音恢复了那种惯常的、毫无波澜的冷漠:“陈放,通知市场部,半小时后项目会提前。”

“是,傅总。” 陈放立刻应道,同时飞快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带着点“你胆子真大”的意味。

我知道,这是逐客令。

“那傅总,我先出去了。” 我微微欠身,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如常,然后转身,尽量保持着正常的步伐走向门口。

我能感觉到背后那道冰冷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我,直到厚重的木门在我身后合拢,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靠在冰冷的走廊墙壁上,我才发觉自己的掌心全是冷汗,指尖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刚才那短短的几分钟,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装傻充愣,赌的就是他身为总裁的自持和骄傲,赌他不会自降身份去跟一个小职员纠缠一个“不存在”的意外。

至少,在明面上是这样。

然而,事情并没有结束。

一周后,公司年会在一家五星级酒店的宴会厅举行。水晶吊灯流光溢彩,衣香鬓影,杯觥交错。

空气里弥漫着高级香槟、香水以及食物混合的甜腻气息。

我穿着租来的、不算太合身的黑色小礼服裙,努力把自己缩在宴会厅最不起眼的角落,端着一杯几乎没动过的果汁,只想这场煎熬快点结束。

远离人群,远离那些可能投来的、带着各种含义的目光,尤其是……远离那个处于人群绝对焦点的男人。

傅承屿无疑是全场的中心。一身剪裁完美的深色西装,衬得他身形挺拔如松。他端着酒杯,从容地穿梭在各色人等之间,与董事们谈笑风生,接受着各部门总监的恭维敬酒。

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疏离而矜贵的笑意,举手投足间是掌控一切的从容。昨晚电梯里的失控,唇边暧昧的红痕,流言蜚语……仿佛从未存在过。

他依旧是那个高高在上、一丝不苟的傅总。

这才是他该在的位置。而我,只属于这个无人问津的角落。

我正盯着杯子里浅金色的液体发呆,一个尖锐的女声带着明显的醉意在不远处响起,瞬间吸引了周围一小片区域的注意。

“哎呀!我的项链!我的珍珠项链!”

是行政部的李薇,一个平时就有些张扬的女孩。此刻她正慌乱地摸着自己的脖子,脸色因为酒精和焦急而涨红。“刚还在的!卡地亚的限量款!谁看见了?”

她的声音不小,带着哭腔,周围几个人都停下了交谈看过去。

有人开始低头帮忙寻找。这种场合丢了贵重物品,确实很扫兴,也容易引发混乱。

我下意识地也低头扫视了一下脚下的地毯。深红色的绒毯,在灯光下并不容易看清小物件。

“是不是掉那边了?” 有人指向靠近自助餐台的方向。

“没有啊,我刚从那边过来……” 李薇急得跺脚。

就在这小小的骚动中,一个沉稳而带着无形威压的声音清晰地响起,不高,却瞬间盖过了周围的嘈杂:

“张诗龄。”

我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漏掉一拍。循声望去,隔着晃动的人影和迷离的灯光,傅承屿不知何时已经看向了我这个角落。

他正朝我走来,步伐沉稳,目光精准地锁定在我身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指令意味。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像聚光灯一样,唰地聚焦在我身上。探究的,好奇的,幸灾乐祸的……那些目光像针一样刺来。李薇也停止了哭闹,惊疑不定地看着傅承屿,又看看我。

我僵在原地,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他想干什么?在众目睽睽之下?

傅承屿在我面前站定,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完全笼罩了我。他身上清冽的檀木香混合着淡淡的酒气,形成一种极具侵略性的压迫感。

他微微垂眸,视线落在我脸上,那眼神深邃,带着一种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像是审视,又像是某种……刻意的逼迫。

“李薇的项链,” 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周围每一个竖起耳朵的人耳中,“可能掉在餐台附近了。你,”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我身上那件廉价的黑色礼服,“眼神好,去找找。”

命令的口吻,不容置疑。理由冠冕堂皇——让我这个“眼神好”的小职员去帮忙找项链。

可那语气里,那刻意停留在我廉价礼服上的视线,都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近乎羞辱的意味。

仿佛在说:看,这就是你的位置。一个眼神好使的、供人驱使的小职员。

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安静了一瞬。我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变得更加赤裸裸,充满了玩味和同情。

李薇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在傅承屿无形的气场下又咽了回去。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才勉强压下那股直冲头顶的羞愤和委屈。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抬起头,脸上挤出一个极其勉强的、僵硬的微笑。

“……好的,傅总。” 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我几乎是逃也似地转身,快步走向自助餐台的方向,只想尽快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目光中心。

高跟鞋踩在厚厚的地毯上,每一步都虚浮不稳。背后那道冰冷锐利的视线,如芒在背。

走到餐台附近,远离了人群的焦点,我才感觉能稍微喘口气。巨大的长条餐台上摆满了精致的食物和酒水,灯光下琳琅满目。

我根本无心寻找什么项链,只觉得胸口憋闷得厉害,只想找个地方透透气。

旁边是一道虚掩着的、铺着厚重绒布的双开木门,上面贴着“消防通道,请勿堵塞”的标识。里面是安全楼梯间。我几乎没有犹豫,推开门闪身进去。

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宴会厅里所有的喧嚣、音乐和人声。楼梯间里只有安全指示牌幽幽的绿光,空气里弥漫着灰尘和建材本身的味道,冰冷而安静。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地喘着气,试图平复狂乱的心跳和翻涌的屈辱感。黑暗给了我短暂的安全感。刚才在众目睽睽下被他那样对待,像被剥光了衣服示众……

“砰!”

一声闷响。消防通道厚重的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撞在墙壁上。

幽绿的应急灯光下,一个高大的身影裹挟着外面宴会厅的喧嚣热浪和浓烈的酒气,闯了进来。门在他身后沉重地合拢,彻底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是傅承屿。

他的呼吸有些急促,胸膛微微起伏,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像锁定猎物的猛兽,直直地攫住了我。

他身上那股清冽的檀木香被浓烈的酒精味覆盖,形成一种极具攻击性的、危险的气息。

领带被他扯松了一些,领口微敞,露出一点喉结的轮廓,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冷峻被一种狂躁的侵略性取代。

我浑身的汗毛瞬间炸起,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脊背紧紧贴上冰冷的墙壁,寒意透过单薄的礼服布料直刺进来。“傅总?”

我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变调,“您……您怎么……”

他大步逼近,瞬间缩短了本就狭窄的距离。浓烈的酒气和他身上那股迫人的压力扑面而来,将我牢牢困在他与墙壁之间狭小的空间里。

阴影完全笼罩了我,安全指示牌的绿光只够勾勒出他紧绷的下颌线条和眼中翻涌的、我看不懂的激烈情绪。

“找项链?” 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浓重的酒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磨出来的,充满了冰冷的嘲讽。

他俯下身,灼热的呼吸几乎喷在我的额角,视线却死死地钉在我的嘴唇上,像要烧穿一个洞。

“张诗龄,” 他的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种咬牙切齿的意味,滚烫的指腹毫无预兆地、重重地擦过我的下唇,力道大得让我痛得瑟缩了一下,“装失忆装得挺像啊?” 那指腹带着薄茧,摩擦过的地方一片火辣辣的疼。

“傅总!您喝多了!” 我猛地偏开头,试图躲开他滚烫的手指,心脏狂跳得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请您自重!”

“自重?” 他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笑话,喉间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那只擦过我嘴唇的手猛地扣住我的肩膀,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将我死死地钉在墙上。

另一只手则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攥住了我礼服的左肩肩带!

“嘶啦——”

布料撕裂的声音在寂静的楼梯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肩带应声而断!左边肩头骤然一凉,细腻的皮肤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激起一片细小的疙瘩。

礼服裙顺着肩膀滑落,露出半边锁骨和一小片白皙的肩颈肌肤。

惊恐瞬间攫住了我!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

我下意识地用手臂护住胸前,身体因为恐惧和愤怒剧烈地颤抖起来,失声尖叫:“傅承屿!你干什么?!”

他像是根本没听到我的尖叫,或者根本不在乎。那双被酒意和某种疯狂情绪烧红的眼睛,死死地、如同探照灯一般,凝注在我暴露在冰冷空气中的左侧锁骨下方!

那里,靠近心脏的位置,有一小片皮肤。颜色比周围略深一些,带着一点不规则的、微微凸起的痕迹。像一片被时光凝固的、褪了色的火焰印记。

那是我身上最深的秘密,一道来自遥远过去的、丑陋的烧伤疤痕。平时,我用高领衣服,用粉底,小心翼翼地掩盖着它,将它深藏在最隐秘的角落,不愿让任何人看见。

此刻,它却毫无遮拦地暴露在幽暗的绿光下,暴露在他灼热得仿佛能烫伤人的视线里。

时间仿佛凝固了。

傅承屿所有的动作都僵住了。他扣着我肩膀的手指,力道在瞬间松懈,却又在下一秒猛地收紧,指尖甚至微微颤抖起来。

他眼中的狂怒、冰冷的嘲弄、被酒精点燃的侵略性……所有激烈的情绪如同潮水般急速退去,只剩下一种巨大的、近乎空白的震惊。

他死死地盯着那块疤痕,眼神里的东西复杂得难以形容。

震惊、难以置信、一种被尘封了太久骤然被揭开的剧痛……还有一丝……我从未在他眼中见过的,脆弱?

他像是被那道疤痕烫伤了一样,猛地后退了一小步,高大的身躯甚至踉跄了一下,撞在身后的楼梯扶手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急促地喘息着,目光却依旧无法从那片皮肤上移开,仿佛被磁石牢牢吸住。

楼梯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人粗重而混乱的呼吸声,在寂静中无限放大。

冰冷的空气包裹着我裸露的皮肤,恐惧和羞耻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我淹没。

我颤抖着手,慌乱地想要拉起滑落的肩带,却发现它已经完全断裂,根本无法复原。

“别动!” 他突然低吼出声,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一种濒临崩溃边缘的颤抖。

我被他吼得浑身一僵,不敢再动。

他一步步重新逼近,动作变得异常缓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

他伸出手,不再是刚才的粗暴,指尖带着一种无法控制的轻颤,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靠近我锁骨下方那块丑陋的疤痕。

他的指尖很凉,带着薄茧,终于轻轻地、虚虚地触碰到了疤痕的边缘。像在触碰一件稀世珍宝,又像在确认一个不敢置信的噩梦。

“十五年前……” 他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带着巨大的痛苦和难以置信的颤抖,“……城西,老棉纺厂家属区……那场大火……”

他的指尖沿着疤痕的轮廓,极其轻微地移动,仿佛在描摹一道早已刻入灵魂的图腾。

他的目光死死锁住我的眼睛,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此刻翻涌着惊涛骇浪,是深不见底的痛楚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求证。

“……那个把我从火场里拖出来的小女孩……” 他的声音哽住了,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仿佛咽下了无尽的酸涩,“……她的左边锁骨下面……就有一块……一模一样的……被掉落的火炭烫伤的疤……”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溺水的人终于浮出水面,声音破碎而嘶哑,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崩溃的祈求:

“……是你……对不对?”

最后三个字,轻得像一声叹息,却重重地砸在我的心上。

时间在那一刻彻底静止了。

楼梯间幽绿的应急灯光,像一层冰冷的苔藓,覆盖在傅承屿轮廓分明的脸上。

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惊涛骇浪,是深不见底的痛楚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求证。

他指尖的颤抖透过冰凉的空气,清晰地传递到我裸露的皮肤上,沿着那道丑陋的疤痕,一路灼烧到心脏最深处。

城西。老棉纺厂家属区。大火。

这几个词像一串生锈的钥匙,猛地捅进我记忆深处最厚重、最不愿触碰的那把锁。

“咔哒”一声,尘封的闸门被粗暴地撞开,呛人的浓烟、灼人的热浪、木材燃烧的爆裂声、绝望的哭喊……

那些被刻意遗忘的、属于十五年前的恐惧碎片,裹挟着烧焦的气味,轰然席卷而来。

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炼狱般的夜晚。

空气滚烫得吸进肺里都带着灼痛,浓烟熏得人睁不开眼,只能凭着本能摸索。脚下是滚烫的地板碎片和燃烧的杂物。

然后,我踢到了一个障碍物——不,是一个人。蜷缩在浓烟滚滚的角落,一动不动,像个被遗弃的破布娃娃。

火光映照下,那张稚嫩的脸上满是烟灰,嘴唇干裂,只有微弱的、几乎感觉不到的呼吸证明他还活着。

拖不动。我只能用尽全身力气,抓住他比自己宽大不少的胳膊,一点一点,在滚烫的地板和呛人的浓烟中,朝着记忆里楼梯的方向,艰难地挪动。

每一次呼吸都像吞下火炭,裸露的手臂和小腿被飞溅的火星烫得钻心地疼,特别是左边锁骨下,一块滚烫的东西掉下来,烙铁一样……

意识在剧痛和窒息中摇摇欲坠……

记忆的碎片戛然而止,被现实中傅承屿那嘶哑的、带着巨大痛楚的追问拉回。

“是你……对不对?”

他还在问。声音破碎,眼神里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脆弱和希冀,像一个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鼓噪,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回响。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烟灰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看着他,看着眼前这个掌控着庞大商业帝国、永远冷静自持、高高在上的男人,此刻却因为一块尘封的伤疤而濒临崩溃。

那道疤,不仅仅刻在我的皮肤上。

它像一个无声的烙印,也深深刻进了我的整个少年时代。被救出的孩子和他的家人很快搬离了那个即将拆迁的破败家属区,再无音讯。

留下的,是父母因火灾波及伤重离世的绝望,是寄人篱下的白眼,是无数个被烧伤疼痛和失去至亲的噩梦惊醒的夜晚。

那道疤,是恐惧,是失去,是永远无法愈合的、深埋心底的创口。

后来,我学会了用沉默和遗忘包裹自己。把那个在火场里绝望哭喊的小女孩,连同那道疤,一起封存。

用拼命的学习、工作,用一层层坚硬的外壳,把自己包裹成一个沉默的、只知道向前冲的张诗龄。

我从未想过,那个被我拖出火海、奄奄一息的小男孩,会以“傅承屿”的身份,带着那样一个荒唐的吻和此刻撕心裂肺的质问,重新闯入我的生命。

酸涩猛地冲上鼻腔,眼眶瞬间滚烫。我猛地低下头,不想让他看见我眼中汹涌的湿意。身体因为剧烈的情绪冲击而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裸露的肩头在冰冷的空气中瑟缩。

“……是。”

这个字,几乎用尽了我全身的力气,从颤抖的唇齿间艰难地挤出来,轻得像一声呜咽,却又沉重得如同卸下了背负十五年的巨石。“是我。”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听到了他倒抽一口冷气的声音,短促而剧烈。

紧接着,一双滚烫的手臂带着无法抗拒的力量,猛地将我拉进了一个坚实而宽阔的怀抱!

那力道大得惊人,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狂乱和后怕,像是要把我揉碎,嵌进他的骨血里。

檀木的冷冽气息混合着浓烈的酒气,还有……

一种无法言喻的、仿佛穿越了漫长时空的痛楚和庆幸,瞬间将我完全包裹。

他的下巴重重地抵在我的发顶,灼热的呼吸喷洒在我的头发上,身体在无法抑制地颤抖。

“对不起……”

滚烫的液体,一滴,两滴……毫无预兆地砸落在我的颈窝,烫得我浑身一颤。

他的声音哽咽着,破碎不堪,每一个字都浸透了迟到了十五年的、沉重的悔恨和无法言说的痛苦,“对不起……张诗龄……我找了你……那么久……对不起……”

滚烫的泪水顺着我的脸颊无声地滑落,洇湿了他昂贵的西装前襟。

肩膀的撕裂处传来轻微的刺痛,裸露的皮肤贴着他温热的胸膛,那道被发现的疤痕似乎也在微微发烫。

被他这样用力地、近乎绝望地拥抱着,感受着他身体剧烈的颤抖和颈窝那片灼热的湿意,十五年来筑起的所有坚硬外壳,那些用来保护自己的冷漠和疏离,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消防通道冰冷的墙壁无声矗立,幽绿的应急灯投下惨淡的光晕。

空气里只剩下压抑的抽泣和沉重的喘息,以及那浓得化不开的酒气和迟来的痛悔。

时间仿佛在这个狭窄的空间里凝滞,只余下两颗被过往烈火灼伤的灵魂,在尘埃与泪水中笨拙地靠近。

傅承屿的手臂像两道沉重的铁箍,将我死死按在他剧烈起伏的胸膛上。

滚烫的泪水洇湿了我的鬓角,颈窝那片被他泪水灼烫的皮肤下,是他压抑了十五年、骤然决堤的呜咽。

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带动胸腔的震动,传递着一种近乎崩溃的悲伤。

“对不起……” 这个词被他反复咀嚼,碾碎在齿间,带着血淋淋的悔恨,“我醒来……在医院……他们只说……是个小女孩……然后……我家就……”

他的声音哽住,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只剩下破碎的气音,“……搬走了……我找了……所有能找的地方……棉纺厂拆了……人都散了……”

我僵硬地被他抱着,脸颊被迫贴着他微湿的衬衫前襟,昂贵的面料下是他灼人的体温和失控的心跳。

泪水无声地从我眼角滑落,渗进衣料。那道被他发现的伤疤,此刻在他胸膛的压迫下,传来一阵阵迟来的、闷钝的隐痛,像是在呼应他话语里描述的断壁残垣。

“后来……我只记得那道疤……”

他的手臂收得更紧,勒得我有些喘不过气,声音低哑得像砂纸磨过,“……靠近这里……”

他的一只手微微松开,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小心翼翼地、极其轻地触碰了一下我锁骨下那道凸起的皮肤。

指尖的凉意和小心翼翼,与他刚才的粗暴判若两人。

“我找了很多年……像疯了一样……” 他自嘲地低语,气息拂过我的发顶,“……直到那天……在电梯里……那么黑……你的味道……”

他的声音顿住,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恍惚,“……突然就……那么像……火场里……你拽着我往外拖时……我闻到的……”

我的身体猛地一颤。电梯里那片令人窒息的黑暗,他突如其来的吻,唇上微凉的触感和凛冽的檀木气息……

原来,那不是失控的侵犯?那是在绝对的黑暗里,一个被记忆魇住的人,凭着十五年前烙印在灵魂深处的、关于“救命稻草”的气息,做出的孤注一掷的确认?

荒谬感夹杂着迟来的醒悟,冲得我头晕目眩。我下意识地想挣脱这个令人窒息的怀抱,想看清他此刻的表情,想质问那个吻的意义,想告诉他这十五年我是怎么咬着牙爬过来的……

“别动……” 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挣扎,手臂收得更紧,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脆弱,“……让我抱一会儿……就一会儿……张诗龄……求你……”

那声带着哽咽的“求你”,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扎进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所有挣扎的力气瞬间被抽空。

我僵在他怀里,任由他滚烫的泪水浸湿我的头发,任由他沉重的呼吸声敲打在我的耳膜上。

楼梯间的空气冰冷而浑浊。不知过了多久,他身体的颤抖才渐渐平复,急促的呼吸也慢慢变得悠长而沉重,只是圈着我的手臂依旧固执地不肯松开半分,仿佛一松手,我就会像十五年前一样,消失在那片灼人的火海里。

“……后来呢?” 我的声音闷在他的胸口,带着浓重的鼻音,干涩得厉害,“你家……搬走后?”

头顶传来一声悠长的、带着无尽疲惫的叹息。他微微松开了一些力道,下巴依旧抵着我的发顶,声音低沉而遥远,像是陷入了久远的回忆。

“搬去了南方。祖父的生意出了很大的问题,焦头烂额。我……伤好之后,被送出国了。”

他的语气平淡,却透着一股沉重的压抑,“很长一段时间……梦里都是火……还有……抓不住的那只手……”

他的手臂无意识地又收紧了一点。

“我拼命地学,拼命地往上爬……”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冰冷的自嘲,“……因为只有站在足够高的地方……才有能力……找到想找的人。”

原来是这样。那些关于他手段凌厉、不近人情的传闻,那张永远覆着寒霜的脸,那拒人千里的姿态……

原来都是被一场大火烧出来的硬壳。壳子里裹着的,是一个被困在十五年前那个火场夜晚,从未真正走出来的男孩。

心头涌起一阵复杂的酸涩,堵得难受。我吸了吸鼻子,试图驱散那汹涌的情绪,也试图打破这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的氛围。

“……所以,” 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带着点刻意的、转移话题的意味,“傅总您手腕上……总戴着的那个表……很贵吧?是不是为了遮……”

话没说完,我猛地顿住了。因为我清晰地感觉到,在我说出“手腕”这个词的瞬间,抱着我的身体骤然僵硬了一下。

傅承屿沉默了几秒。然后,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我。

骤然失去那滚烫的包裹,冰冷的空气瞬间涌来,让我裸露的肩头起了一层细小的疙瘩。我下意识地环抱住手臂。

他后退了半步,在幽暗的绿光下站定。那双深邃的眼睛依旧红着,残留着水光,此刻却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我,眼神复杂得难以言喻。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也没有去看他那块价值不菲的手表。

他抬起右手,伸向自己的左手手腕。

修长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凝滞的沉重,落在了价值不菲的铂金表扣上。

“咔哒。”

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楼梯间里格外清晰。

表带应声弹开。

他缓缓地,将那枚象征着身份与时间的精密机械,从左手腕上褪了下来。

幽绿的安全灯光,惨淡地落在他裸露出的手腕内侧皮肤上。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瞳孔在瞬间放大,死死地盯住他手腕上那道蜿蜒的、狰狞的疤痕。

那道疤……颜色深褐,边缘不规则地凸起、收缩,像一条丑陋的、被烈火灼烧后凝固的蜈蚣,盘踞在他冷白的手腕内侧,从腕骨下方一直延伸向小臂,没入挺括的西装袖口之下。

形状、走向、那种被火焰舔舐后特有的扭曲质感……

和我左边锁骨下那道,被时光凝固的烙印,一模一样!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猛地一抽,随即疯狂地、失控地擂动起来!血液疯狂地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带来一阵眩晕般的冰冷。

我的视线无法从他那道疤痕上移开分毫,巨大的震惊如同海啸般将我彻底淹没。

十五年前那场地狱之火,不仅在我身上留下了靠近心脏的印记,也在他靠近脉搏的地方,刻下了同样无法磨灭的伤痕。

原来,我们都被同一场大火,烧成了无法复原的模样。

我像是被那道狰狞的疤痕魇住了,目光死死地胶着在傅承屿的手腕内侧。

幽暗的绿光下,那道深褐色的、蜿蜒扭曲的印记,如同一条来自地狱的锁链,将十五年前那个灼热的夜晚,无比清晰地、带着焦糊气味地拽到了眼前。

原来不只是我。

原来那场吞噬一切的大火,不仅带走了我的父母,在我身上留下靠近心脏的烙印,也同样在这个男人最脆弱的地方,刻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

一道靠近脉搏,一道靠近心房。像两枚来自同一个炼狱的、丑陋的勋章。

巨大的震惊之后,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痛楚和荒谬的酸涩,猛烈地冲撞着胸腔。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灰烬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我只能僵在原地,视线在他手腕的疤痕和我记忆中自己锁骨下的烙印之间来回逡巡,每一次对比都带来心脏一阵剧烈的抽痛。

傅承屿沉默地站着。褪下手表的动作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没有看我,只是垂着眼睑,目光落在那道狰狞的疤痕上,眼神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翻涌着太多复杂的东西——痛楚、不堪,或许还有一丝……终于无需再隐藏的释然?

他抬起右手,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力度,重重地、缓慢地抚过那道凸起的疤痕。指腹下的皮肤,因为长久的遮盖而显得异常苍白,更衬得那道伤疤触目惊心。

“很丑,是吗?” 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打破了楼梯间里令人窒息的死寂。语气里没有自怜,只有一种沉重的、近乎陈述事实的平淡。

这句话像一根针,猛地刺破了我的震惊。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急切地反驳:“不!” 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抬起眼,看向我。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清晰地映着幽绿的应急灯光,也映着我此刻狼狈而急切的模样。

我迎着他的目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带来一阵短暂的清明。我抬起手,没有去遮掩自己滑落的肩带和裸露在外的伤疤,反而用指尖,轻轻地、带着一种自己也未曾察觉的郑重,碰了碰锁骨下那道同样丑陋的印记。

指尖下的皮肤微微凸起,带着与周围肌肤不同的粗糙触感。

“你看,” 我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口直接捧出来,“我们……一样。”

“一样”两个字落下,傅承屿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震了一下。他眼中的寒冰,像是被投入了一颗滚烫的石子,骤然碎裂,漾开一片汹涌的、滚烫的波澜。那目光不再仅仅是审视或痛楚,而是混杂了太多太多我读不懂,却又沉重得让人心悸的情绪。他猛地向前一步,再次缩短了我们之间本就不远的距离。

这一次,他没有再粗暴地禁锢我。

他伸出手,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缓慢和小心翼翼,指尖带着微凉的颤抖,轻轻地、轻轻地触碰到了我锁骨下那道疤痕的边缘。

他的指尖很凉,那点微弱的凉意却像带着电流,瞬间穿透皮肤,直抵心脏最深处。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轻颤了一下,却没有躲开。

他的指腹极其温柔地沿着那道疤痕的轮廓,极其缓慢地描摹着。那动作,充满了迟到了十五年的、无法言说的痛惜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确认。仿佛要通过指尖的温度和触感,将这道烙印的形状,重新刻进他的灵魂里。

时间在指尖的触碰中无声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收回手。指尖离开皮肤的那一瞬,带起一丝微凉的失落感。

他深深地凝视着我,眼神里的风暴似乎平息了一些,沉淀为一种更为深沉的、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决然。

“张诗龄。” 他叫我的名字,声音低沉而郑重。

“嗯?” 我抬眼看他,心脏依旧悬在高处。

“跟我走。” 没有解释,没有询问,只有三个字,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斩钉截铁。

***

厚重的玻璃门被推开,凛冽的寒风裹挟着细碎的雪花,劈头盖脸地砸来。走出酒店温暖的宴会厅,室外的低温瞬间穿透单薄的礼服布料,激得我猛地打了个寒噤。

傅承屿走在我身侧,高大的身影替我挡去了部分寒风。他没有说话,只是脱下身上那件昂贵的黑色羊绒大衣,带着他身上残留的体温和熟悉的檀木冷香,不容分说地、带着点不由分说的强势,披在了我裸露的肩膀上。

暖意瞬间包裹住冰冷的皮肤。大衣下摆很长,几乎垂到我的脚踝,将我整个人都严实地裹了起来,只留下冻得发麻的小腿和脚踝暴露在寒风中。属于他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酒气和一种劫后余生的沉郁,密密实实地将我包围。

他没有看我的反应,径直走向停在酒店门口不远处的黑色轿车。司机早已恭敬地拉开车门等候。

“去枫林苑。” 他简短地对司机吩咐了一句,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冽,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枫林苑?那是城中最顶级的江景公寓之一。我裹紧身上带着他体温的大衣,默默坐进温暖的车厢后座,身体下意识地靠向远离他的那一侧车门。车内空间宽敞,真皮座椅柔软舒适,暖气开得很足,迅速驱散了从外面带来的寒意。

车子平稳地驶入城市的流光溢彩之中。车窗隔绝了外面的风雪,只留下霓虹灯在玻璃上拉长的模糊光带。车内一片寂静,只有发动机低沉的嗡鸣和暖气出风的细微声响。傅承屿靠在他那边的椅背上,闭着眼睛,眉心微微蹙着,似乎在假寐,又似乎在消化着刚才那场足以打败彼此认知的相认。

我侧头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玻璃上模糊地映出我自己苍白的脸,和披在肩上那件属于他的、过于宽大的外套轮廓。锁骨下方那道疤痕,隔着柔软的羊绒布料,似乎还在隐隐发烫,提醒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幻觉。

十五年的时光,像一条湍急的河流。我们各自在两岸挣扎求生,被生活的砂石磨砺,被命运的暗流裹挟,伤痕累累。而那道来自同一场大火的印记,却像河底沉默的巨石,固执地将我们锚定在同一个原点。

如今,河流突然改道,将我们冲撞在一起。是劫后余生的庆幸?还是另一场未知风暴的开端?我不知道。

车子驶入滨江大道,窗外是开阔的江景。对岸璀璨的灯火倒映在墨色的江水中,随波荡漾,如同碎了一江的星子。景色很美,却无法真正映入我的眼底。

车子最终驶入一个环境清幽、安保森严的高档小区。枫林苑。地下车库的灯光冷白而明亮,将停放的豪车映照得纤毫毕现。

电梯直达顶层。门开后,是一个极其宽敞、风格冷峻的入户玄关。黑白灰的主色调,线条利落,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整个城市的璀璨夜景,像一幅流动的画卷铺展在脚下。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空旷的、不沾烟火气的冷清味道,和他身上的气息如出一辙。

傅承屿沉默地输入密码,厚重的金属门无声滑开。他没有开主灯,只按亮了玄关处几盏嵌入式的氛围灯,暖黄的光线柔和地洒落,稍稍驱散了些室内的冷硬感。

“坐。” 他指了指客厅里宽大的灰色沙发,声音依旧有些低沉,然后转身走向开放式厨房的中岛台。

我脱下他那件沉重的大衣,小心地搭在沙发扶手上,依言坐下。沙发柔软得惊人,仿佛能将人整个陷进去。身体深处积压的疲惫,在接触到这份柔软的瞬间,排山倒海般涌了上来。肩膀被撕裂处的疼痛,在神经松懈后也变得格外清晰。

傅承屿很快走了回来,手里拿着一个家用医药箱,还有一杯冒着热气的白水。

他把水杯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然后在我身边坐下,距离不远不近。他打开医药箱,动作熟练地找出碘伏棉签和一小片医用敷贴。

“肩膀。” 他的视线落在我礼服左肩断裂的肩带处,声音没什么波澜,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我微微一僵。礼服裙的肩带是彻底断了,左边肩膀连同锁骨下方那片肌肤都暴露在空气中。那道疤痕,此刻在暖黄的灯光下,也无所遁形。

“我自己……” 我下意识地想拒绝,声音有些发干。

“别动。” 他打断我,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他拿起碘伏棉签,拧开,动作小心而专注地开始清理我肩膀上被粗糙撕裂的边缘可能造成的细微擦伤。冰凉的消毒液触碰到皮肤,带来一丝刺痛。

他的动作很轻,指尖偶尔不可避免地擦过我裸露的皮肤。那触感带着薄茧,却异常温柔,和他之前在消防通道里的粗暴判若两人。我屏住呼吸,身体微微僵硬,视线只能落在面前那杯氤氲着热气的白水上。

“还疼吗?” 他低声问,目光没有离开手上的动作,声音低沉。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那道疤痕。沉默了几秒,我摇了摇头:“早就不疼了。” 只是偶尔阴雨天,会有点发紧发痒,像在提醒那段被灼烧过的过往。

他没再说话,只是细致地贴好那片小小的敷贴,遮住了皮肤上被扯出的红痕。处理好后,他并没有立刻收拾医药箱,而是靠回了沙发背,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那叹息里,承载了太多沉甸甸的东西。

客厅里再次陷入沉默。落地窗外,城市的灯火无声闪烁,车流如织,编织着永不疲倦的喧嚣。而在这顶层公寓的寂静里,只有我们两人轻微的呼吸声。

“那场火之后,” 傅承屿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他看着窗外遥远的灯火,眼神有些空茫,像是在对虚空诉说,又像是在对我剖白,“我好像……被困住了。”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左手腕内侧那道被表带遮盖了多年的疤痕,动作带着一种习惯性的、自我保护的意味。

“很长一段时间,梦里只有火……还有……怎么都跑不出去的走廊……”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久远的、被时间磨钝了的恐惧,“……然后……就遇见了你。”

我侧过头看他。暖黄的光线柔和了他冷硬的侧脸线条,那深邃的眼窝里,此刻盛满了疲惫和一种深不见底的孤寂。

“拼命地学,拼命地往上爬……只有站得足够高,才觉得……安全一点。”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那弧度冰冷而苦涩,“……也才觉得,有那么一点点……资格去找到你。找到那个……把我从地狱里拖出来的人。”

他的话,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切割着我的心。原来他手腕上的表,他拒人千里的冷漠,他近乎严苛的自律和掌控欲……都是那道火痕延伸出的、坚硬的铠甲。铠甲之下,依旧是那个在火场浓烟里绝望等待、被一只小手拖拽出去的男孩。

“找到之后呢?” 我轻声问,声音干涩。心脏在胸腔里沉沉地跳动着,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酸胀。

傅承屿终于转过头,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脸上。那眼神复杂得如同深秋的潭水,映着窗外的万家灯火,也映着我此刻茫然无措的脸。他看了我很久,久到我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

“不知道。” 他最终开口,声音低沉而坦诚,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和脆弱,“我只知道……不能再弄丢了。”

他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了我放在膝盖上的左手。然后,他抬起自己的右手,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极其缓慢地、轻轻地覆盖在了我的手背上。

他的手很大,掌心温热,带着薄茧的粗糙感,完全包裹住了我冰凉的手指。那温度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从手背蔓延至全身。

我的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却没有抽回。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巨大痛楚和孤勇的坦诚所蛊惑,又仿佛被那掌心的暖意所安抚。

窗外,细碎的雪花不知何时变成了鹅毛大雪,无声地、密密匝匝地飘落,将这座喧嚣的城市温柔地覆盖。

***

时间在寂静和手背传来的微暖中无声流淌。窗外的大雪似乎下得更紧了,白茫茫一片,将城市的轮廓温柔地抹去,只剩下公寓里这片暖黄的、带着巨大伤口的宁静。

傅承屿的手依旧覆在我的手背上,那温热而干燥的触感,像一道微弱的锚,将我从混乱的思绪和沉重的疲惫中短暂地固定住。我们都没有说话,仿佛语言在这一刻显得多余而苍白。空气中弥漫着消毒药水的微苦、他身上清冽的檀木尾调,还有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小心翼翼的靠近。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窗外的雪光似乎将室内的氛围灯都映亮了几分。我轻轻地、几乎是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手指。

覆在我手背上的那只大手,也随之微微一顿。

我缓缓地,将手从他的掌心下抽了出来。

掌心的暖意骤然消失,傅承屿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他抬起眼,看向我,眼神深处那点刚刚凝聚起来的微光似乎暗了暗,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和……了然?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个结果。他沉默地收回手,指尖蜷缩了一下,搭回自己的膝盖上,恢复了那个带着距离感的姿态。

我撑着沙发扶手,慢慢站起身。身体深处积压的疲惫和混乱并没有消散,反而因为这片刻的安宁而更加汹涌地袭来。肩膀上敷贴下的皮肤传来轻微的刺痛,提醒着今晚发生的一切并非梦境。

“很晚了,” 我的声音有些沙哑,打破了沉默,“我……该回去了。” 目光扫过搭在沙发扶手上那件属于他的、带着体温余韵的昂贵大衣,又看了看窗外依旧肆虐的风雪,“衣服……谢谢。”

傅承屿坐在那里,没有动,也没有立刻回应。他只是看着我,眼神深邃,像在评估着什么。客厅顶部的氛围灯在他挺直的鼻梁一侧投下淡淡的阴影,让他的表情显得有些晦暗不明。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带着一种无形的张力。

就在我以为他会点头,或者让司机送我时,他忽然也站了起来。

高大的身影瞬间带来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他朝我走近一步,距离瞬间拉近。他身上那股熟悉的、带着冷冽檀香的气息再次将我包围。

“外面雪很大。” 他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是陈述一个事实。目光却越过我的肩膀,落在那扇巨大的、被雪幕模糊了的落地窗上。

“嗯,没关系。” 我低声应着,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试图拉开一点距离,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礼服裙的侧缝。他的靠近,依旧会让我本能地感到一丝紧张。

他似乎察觉到了我这细微的后退。脚步顿住,没有再逼近。只是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重新落回我的脸上,带着一种极其专注的、仿佛要将我此刻每一个细微表情都刻印下来的凝视。

“张诗龄。” 他又叫了我的名字,声音很轻,却像羽毛一样拂过心尖。

“嗯?” 我抬眼看他,撞进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

他沉默着,只是看着我。时间在无声的对视中流淌。窗外的雪无声飘落,室内暖黄的灯光柔和地笼罩着我们。他眼底翻涌着太多我看不懂的东西,有痛楚,有迷茫,有某种沉重的决心,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温柔。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俯下身。

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却又小心翼翼得像是在接近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

我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甚至忘记了呼吸。看着他俊朗而疲惫的脸庞在眼前放大,看着他深邃的眼眸里清晰地映出自己惊慌失措的影子,看着他微凉的、带着干净气息的唇瓣,带着一种宿命般的、无法抗拒的力量,轻轻地、轻轻地印在了我的额头上。

不是电梯里黑暗中的孤注一掷,不是消防通道里被酒精点燃的粗暴掠夺。

这是一个吻。

一个干燥的、温凉的、带着无限沉重和一种近乎祭奠般虔诚的吻。

像一片雪花,轻盈地落在滚烫的烙铁上。

像一声迟到了十五年的叹息,终于找到了归处。

那个微凉的、带着檀木清冽气息的吻,如同一个烙印,轻柔却深刻地落在我的额心。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又仿佛在瞬间凝固。我僵在原地,甚至能感觉到他睫毛扫过我皮肤时细微的痒意,和他温热呼吸拂过额角的暖流。

他停留的时间并不长,仿佛只是一个极其郑重的确认。随即,他直起身,拉开了距离。

额头上那点微凉的触感却久久不散,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一圈圈无法平息的涟漪。

傅承屿垂眸看着我,眼底翻涌的激烈情绪似乎沉淀下去一些,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带着疲惫的平静。

“路上小心。” 他的声音低沉,听不出太多波澜,只是将那件厚重的羊绒大衣再次拿起,不由分说地披在我肩上,仔细地拢好衣襟,动作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细致,“到家……告诉我一声。”

他的指尖不经意间擦过我的颈侧,那一点微凉的触感,和他落在我额上的吻痕奇异地重叠,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嗯。” 我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裹紧带着他体温和气息的大衣,我转身走向玄关。厚重的金属门无声滑开,又在我身后轻轻合拢,彻底隔绝了门内那个带着巨大伤口和短暂温暖的空间。

电梯下行,冰冷的金属轿厢映出我苍白而迷茫的脸。额心那一点被他触碰过的地方,似乎还在微微发烫,和他手腕上那道狰狞的疤痕一样,成了今夜无法抹去的印记。

走出公寓大堂,凛冽的风雪瞬间裹挟而来。鹅毛般的雪片在路灯的光晕里狂乱地飞舞,地面已经积了厚厚一层,踩上去发出“咯吱”的声响。寒意透过单薄的鞋底和礼服裙摆直往上钻,唯有肩头那件属于他的大衣,固执地残留着一丝暖意。

我没有立刻叫车,只是裹紧了大衣,沿着空旷寂静、被大雪覆盖的街道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雪花的清新,却无法冷却心头的混乱。

十五年的时光,像一本被粗暴合上的书,今夜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翻开。尘封的灰烬呛得人无法呼吸,灼热的火焰余温又烫得人心口发疼。那个被我拖出火海的男孩,成了如今掌控我职业生涯的总裁。一个荒唐的吻,撕开了彼此最深的伤疤。一个落在额上的吻,又留下一个意味不明的印记。

命运像一出荒诞剧,而我们,都是被强行推上舞台、拿着错误剧本的演员。

额头上那点被他吻过的微凉触感,在寒冷的空气中反而变得格外清晰。我停下脚步,站在一盏被大雪模糊了光晕的路灯下。昏黄的光线穿过纷飞的雪片,在地上投下我孤零零的影子。

鬼使神差地,我抬起手,指尖轻轻地碰了碰自己的额心。皮肤光滑,温度正常,没有任何异样。

可为什么,那里却像被烙铁烫过一样,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存在感?

就像十五年前,那块掉落的火炭,在锁骨下留下的印记。当时只觉得撕心裂肺的痛,很久之后,才知道那痛楚早已深入骨髓,成了身体的一部分。

那么今晚呢?这个吻,这道无形的印记,又会带来什么?

风雪更大了,扑打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寒意。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胸腔,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裹紧了肩上那件带着他气息的大衣,我转过身,朝着来时的方向,一步一步,重新踏进风雪里。雪地上留下一串孤独而清晰的脚印,很快又被新落下的雪花覆盖。

***

距离那场打败性的年会雪夜,已经过去了一周。

公司里的氛围,微妙得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低气压。关于电梯强吻的流言蜚语,似乎被那晚傅承屿在众目睽睽之下指派我去“找项链”的举动,强行画上了一个扭曲的句号——至少在明面上,没人再敢当着我的面议论什么。只是那些探究的、意味深长的目光,依旧像无形的蛛网,偶尔黏在身上,挥之不去。

傅承屿,则恢复了他一贯的、近乎严苛的工作机器状态。顶楼的总裁办公室像一座孤岛,他深居简出,除了必要的高层会议,几乎不再出现在公共办公区。即使偶尔在走廊遇见,他也只是微微颔首,目光平静地从我脸上掠过,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和停留,仿佛那晚在消防通道的崩溃拥抱、在公寓里那个落在额上的轻吻,都只是我的一场混乱梦境。

只有我自己知道,那道靠近心脏的疤痕,还有额头上那点虚幻的凉意,都在无声地提醒着那一切的真实。

周五下班时分,天空再次阴沉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酝酿着又一场风雪。我收拾好东西,随着人流走出办公大楼。寒风卷着零星的雪沫,打在脸上像细小的冰针。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是一条信息,来自一个没有保存名字、却早已刻进脑海的号码。

【停车场,B区27。】

只有冷冰冰的六个字符,一个标点。是傅承屿一贯的风格。

我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指尖在冰凉的手机屏幕上停顿了几秒,才按灭了屏幕。一周的刻意疏离和表面平静,被这条突如其来的信息轻易打破。他找我?做什么?在经历了那样一场混乱的相认之后?

深吸了一口凛冽的空气,冰冷的雪花吸入肺腑,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我裹紧了围巾,转身,逆着下班的人流,走向通往地下停车场的电梯。

停车场里光线昏暗,空气里弥漫着汽油、橡胶和冰冷的灰尘混合的味道。巨大的水泥柱子分割着空间,停放着各色车辆。我很快找到了B区27号位。一辆线条流畅的黑色轿车静静地停在那里,车灯没有亮,像一头蛰伏在阴影里的兽。

副驾驶的车窗无声地降下一半。

傅承屿坐在驾驶座上,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只能看到紧绷的下颌线条。他没有看我,目光落在挡风玻璃外某个虚空的地方,指间夹着一支燃了一半的烟,猩红的火点在昏暗中明灭不定,飘散出淡蓝色的烟雾,很快被车内的空气净化系统吸走。

我拉开车门坐进去。车内暖气开得很足,混合着他身上清冽的檀木香和淡淡的烟草味。

“傅总。” 我低声开口,打破了沉默。

他没有应声,只是将手中的烟蒂按熄在车载烟灰缸里。那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压抑的烦躁。然后,他才缓缓转过头。

一周不见,他似乎清瘦了些,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疲惫。但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却亮得惊人,像两簇幽深的火焰,直直地穿透我的眼睛,仿佛要看到灵魂深处去。

“伤,” 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视线落在我的左肩,那里被厚厚的冬装外套遮掩着,“好了吗?”

“好了,谢谢傅总关心。” 我回答得客气而疏离,目光平静地回视着他。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紧绷的张力。

他盯着我看了几秒,眼神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像是在审视,又像是在确认什么。最终,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他猛地转回头,发动了车子。

引擎发出低沉的咆哮。黑色的轿车如同离弦之箭,平稳而迅疾地驶出昏暗的停车场,一头扎进外面阴沉的天色和越来越密的雪幕之中。

他没有说去哪里,我也没有问。车内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雨刮器规律地刮擦着挡风玻璃上不断堆积的雪花,发出单调的“唰——唰——”声。窗外的城市在雪中变得模糊而快速倒退,霓虹灯的光晕在雪帘后晕染开朦胧的色彩。

车子最终驶离了繁华的市区,开上了一条通往城郊的公路。车流渐稀,路旁的景色也变得开阔,覆盖着厚厚积雪的原野和光秃秃的树林在视野中延伸。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车灯的光柱劈开翻卷的雪幕,照亮前方蜿蜒的道路。

不知开了多久,车子终于在一个路口减速,拐下主路,驶上一条更为狭窄、积雪也更深的支路。路旁是成片被积雪覆盖的、只剩下黑色枝桠的杨树林,在车灯的光晕里投下张牙舞爪的影子。

最终,车子在一片空旷的、被厚厚积雪覆盖的荒地边缘停了下来。引擎熄火,车灯也随之熄灭。世界瞬间陷入一片更深的寂静和黑暗,只有雪花落在车顶和玻璃上发出的细碎沙沙声。

傅承屿没有动,也没有说话。他只是沉默地坐在驾驶座上,目光穿透挡风玻璃,落在前方那片被大雪覆盖的、荒凉的空地上。那里,隐约能看到一些低矮的、被积雪掩埋了大半的断壁残垣轮廓,像大地上一道道被遗忘的伤疤。

我的心,在看到那片荒地的瞬间,猛地沉了下去。一股寒意,比车外的风雪更甚,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

即使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即使只剩下模糊的、不成形的轮廓……我也认得出来。

那是十五年前,被那场大火烧成废墟的城西老棉纺厂家属区旧址。

车子停在死寂的雪夜荒原边缘,引擎熄灭,像一头疲惫的兽陷入沉睡。车灯熄灭的瞬间,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瞬间灌满了车厢。只有仪表盘上几枚幽微的指示灯,散发着惨淡的绿光,勉强勾勒出傅承屿冷硬侧脸的轮廓。

他的目光穿透挡风玻璃,死死地钉在窗外那片被厚厚积雪覆盖的、只剩下断壁残垣的荒地上。大雪无声飘落,像一层冰冷的裹尸布,覆盖着那片焦黑的、被时光遗忘的伤疤。空气里只剩下雪花落在车顶的沙沙声,以及我们两人压抑而沉重的呼吸。

十五年的时光,仿佛被这片废墟强行折叠、压缩。呛人的浓烟、灼人的热浪、木材燃烧的爆裂声、绝望的哭喊……那些被刻意封存的记忆碎片,裹挟着烧焦皮肉的可怕气味,再次凶猛地冲撞着我的神经。我甚至能清晰地“看到”那栋熟悉的、爬满青藤的红砖楼,在冲天的火光中扭曲、坍塌,化为眼前这片死寂的废墟。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着,带来一阵阵闷痛。我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试图用这点尖锐的刺痛来对抗那汹涌而来的、令人窒息的过往。

傅承屿依旧沉默着。他放在方向盘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着。黑暗中,他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像是咽下了什么极其苦涩的东西。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重,推开了驾驶座的车门。

“咔哒。”

车门解锁的声音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凛冽的寒风夹杂着冰凉的雪片,瞬间灌入温暖的车厢。他高大的身影毫不犹豫地钻了出去,反手关上车门,将自己完全暴露在漫天风雪之中。

风雪立刻扑向他。黑色的羊绒大衣下摆在寒风中猎猎翻飞,雪花落在他乌黑的短发和宽阔的肩头,迅速积起薄薄一层。他像一座沉默的黑色礁石,矗立在荒原的风雪里,背对着我,面朝着那片埋葬了无数过往的废墟,一动不动。

冰冷的空气涌入,让我打了个寒噤。看着他孤绝的背影,被风雪肆意侵袭,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攫住了我。几乎没有思考,我解开了安全带,也推开车门,踏入了这片冰天雪地。

寒风如同刀子,瞬间割在脸上,雪片钻进衣领,带来刺骨的冰凉。我裹紧了身上单薄的羽绒服,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踉跄着走到他身边。

积雪在脚下发出沉闷的“咯吱”声。傅承屿没有回头,仿佛对我的靠近毫无察觉。他只是沉默地望着那片废墟,侧脸线条在雪光和远处微弱的路灯映照下,绷得像一块冰冷的石头,下颌咬得死紧。

“就是这里。” 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得厉害,被风雪撕扯得有些破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冻僵的肺腑里艰难地挤出来,带着沉重的、化不开的血腥气。

“他们……” 他顿了顿,喉结再次剧烈地滚动,仿佛接下来的字眼重逾千斤,“……没能出来。” 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瞬间就被呼啸的风雪吞没。

我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寒意从脚底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血液似乎都凝固了。我僵立在风雪中,难以置信地侧过头看向他。

“他们”?没能出来?

十五年前那场大火……吞噬的,不只是我的父母?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凛冽的寒风呛入喉咙,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我弯下腰,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是呛的,还是别的什么?

风雪更大了,呼啸着席卷过空旷的荒原,卷起地上的雪沫,打在脸上生疼。傅承屿依旧一动不动地站着,像一尊被风雪凝固的雕像。只有他垂在身侧、紧握成拳的手,在微微颤抖着,泄露着那冰山之下汹涌的、足以将他撕裂的痛苦。

原来,那场大火,烧毁的不只是我的家。

原来,将他拖出地狱的我,也成了他生命中那道永远无法愈合的、最深的伤口。一道靠近脉搏,一道靠近心房,还有一道……是失去了至亲的、贯穿了整个生命的巨大空洞。

巨大的悲恸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我踉跄了一步,不是因为积雪,而是因为心脏那阵猝不及防的、撕裂般的剧痛。脚下被积雪覆盖的瓦砾一绊,身体瞬间失去了平衡,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倒!

“小心!”

一声急促的低喝在耳边响起。

预想中撞上冰冷冻土的疼痛没有传来。一只有力的手臂猛地从旁边伸过来,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稳稳地揽住了我的腰,将我整个人拽了回去!

我的后背重重地撞进一个坚实而温热的胸膛。

傅承屿的胸膛。

他身上的寒意瞬间包裹了我,但那层冰冷之下,是急促的心跳和滚烫的体温透过厚重的衣物传递过来。他的手臂紧紧地箍着我的腰,力道大得像是要把我勒断,却又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惊悸和后怕。

我的脸颊被迫紧贴着他冰凉的大衣前襟,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清冽的檀木香和风雪的气息。他的下巴就抵在我的发顶,灼热的呼吸急促地喷洒在我的头发上,身体因为刚才的爆发和此刻的紧绷而微微颤抖着。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只有风雪在耳边疯狂地呼啸,卷起漫天的雪沫,将我们两人紧紧相拥的身影,裹挟在这片埋葬了太多痛苦的荒原之上。

我僵硬地靠在他怀里,大脑一片空白。额头上,那个一周前被他轻吻过的地方,隔着厚厚的围巾和发丝,似乎再次感受到了他灼热的气息。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他的胸膛,分不清是谁的心跳更剧烈。

他抱着我,抱得那么紧,仿佛一松手,我就会像十五年前那样,消失在漫天的火光和浓烟里。又或者,他抱着的不只是我,还有那个在废墟里永远沉睡的、他再也无法拥抱的人。

雪花落在我的睫毛上,融化成冰冷的水滴,顺着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雪水还是别的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箍在我腰间的手臂才极其缓慢地、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迟疑和留恋,松开了力道。

傅承屿微微向后退开了半步,拉开了彼此身体的距离。风雪立刻填补了那点空隙,带来刺骨的寒意。

他低着头,目光沉沉地落在我的脸上。雪花落在他浓密的睫毛上,很快融化,留下细小的水珠。他的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未散的惊悸,有深不见底的痛楚,还有一种……被风雪洗刷过的、近乎荒芜的疲惫。

“回去吧。” 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被寒风一吹,几乎破碎。

他没有再看那片废墟,也没有再看我。只是转过身,沉默地朝着停在风雪中的黑色轿车走去。高大的背影在漫天飞雪中,显得孤绝而沉重,每一步都踏在厚厚的积雪里,留下深深的、清晰的脚印。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拉开驾驶座的车门,坐了进去。冰冷的空气包裹着我,刚才被他拥抱过的地方,残留的暖意正被风雪迅速带走,只剩下刺骨的寒。

我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裹紧了围巾,我也转身,踩着他留下的脚印,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回副驾驶座。

车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风雪呼啸。车内一片死寂,只有暖气微弱的声音。引擎再次发动,车灯亮起,光柱刺破雪幕。

黑色的轿车调转方向,缓缓驶离这片被悲伤浸透的雪夜废墟。后视镜里,那片覆盖着厚厚积雪的荒地和断壁残垣,越来越小,最终彻底消失在翻卷的雪幕和沉沉的夜色之中。

车子驶入市区,窗外的灯火渐渐稠密起来,在雪幕中晕染开朦胧的光团。车内依旧沉默得令人窒息,只有雨刮器单调的“唰——唰——”声,像在切割着凝固的空气。

傅承屿专注地看着前方的路况,侧脸在仪表盘幽微的光线下显得冷硬而疲惫。他放在方向盘上的手,指节依旧有些泛白。那个在风雪荒原上失控的拥抱,似乎耗尽了彼此所有的力气和情绪。

车子最终在我租住的老旧小区门口缓缓停下。昏黄的路灯在漫天飞雪中显得格外黯淡,照亮了门口积着厚厚一层雪的花坛边缘。

“到了。” 傅承屿的声音低沉沙哑,打破了长久的沉默。他没有看我,目光依旧落在挡风玻璃外被雪模糊的街道上。

“谢谢傅总。” 我低声说,伸手去解安全带。金属搭扣发出清脆的“咔哒”声,在寂静的车厢里格外清晰。

我拉开车门,凛冽的风雪瞬间涌入。我裹紧了衣服,准备下车。

“张诗龄。” 他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我动作一顿,扶着车门,回过头。

傅承屿终于转过了脸。他看向我,昏暗中,那双深邃的眼睛亮得惊人,像雪地里燃烧的炭火。雪花落在他肩头尚未融化,映着车内的微光,如同细碎的星辰。他看着我,眼神复杂得如同纠缠的藤蔓,里面有未散的痛楚,有沉重的疲惫,还有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沉甸甸的东西。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结滚动了一下,却又抿紧了薄唇。最终,只是极其缓慢地、几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那动作很轻,却像一个沉重的句点,暂时终结了所有欲言又止的话语。

我收回目光,不再看他,低头钻出温暖的车厢,踏入了冰冷的风雪之中。车门在我身后沉重地关上,发出闷响。

我没有立刻离开,只是站在风雪里,看着那辆黑色的轿车。它在原地停留了几秒,尾灯在雪幕中亮着两团模糊的红晕。然后,引擎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车子缓缓启动,车轮碾过积雪,悄无声息地滑入风雪弥漫的街道,很快便消失在茫茫雪幕的尽头,只留下两道迅速被新雪覆盖的车辙。

额头上,那个被他吻过的地方,在寒风中似乎又泛起一丝微弱的凉意。我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额心。皮肤光滑冰凉,什么都没有。

可为什么,那里却像有一道无形的印记,和他手腕上那道狰狞的疤痕,和我锁骨下那道丑陋的烙印一样,深深地刻进了看不见的地方?

风雪更紧了。我裹紧围巾,转身,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老旧小区昏暗的门洞。楼道里弥漫着潮湿和饭菜混合的味道。感应灯随着脚步声次第亮起,昏黄的光线将我的影子拉长又缩短。

钥匙插入锁孔,转动。推开家门,一股熟悉的、带着灰尘味道的暖意扑面而来。我反手关上门,将呼啸的风雪彻底隔绝在外。

背靠着冰凉的门板,身体里积压了一整晚的疲惫、混乱、悲伤和那种无处着落的迷茫,终于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席卷而来。我缓缓地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将脸深深地埋进膝盖。

窗外,雪落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口袋里的手机传来一声轻微的震动。

我缓缓地抬起头,脸上冰凉一片。摸出手机,屏幕在昏暗的玄关里亮起幽白的光。

屏幕上只有一条简短的信息,来自那个熟悉的号码:

【风雪大,关好窗。】

信息发送时间,是五分钟前。

没有称呼,没有署名,只有一句最平常不过的叮嘱。像投入死水潭的一颗小石子,在寂静的心湖里漾开一圈圈细微的涟漪。

我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很久。指尖悬在冰冷的屏幕上,最终,也没有回复。只是默默地将手机屏幕按灭,房间里再次陷入一片昏暗的寂静。

窗外的风雪,依旧无声地覆盖着这座城市。

更新时间:2025-07-07 07:54: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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