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抄起扁担就要打我说:「你娘走的时候,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他一边追一边说:「你要是娶了那个寡妇,这辈子就毁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我边跑边说:「这是我自己的事,我愿意……」
1 龟裂田垄上的相遇
高考结束了,家里没有钱给我与同学们一道出去看看,就在家里帮着种地。
六月的日头把田埂烤成龟甲,裂缝里渗出焦土的腥气。
我跪在水泵前,手里握着一把锈迹斑斑的扳手,扳手咬着生锈的螺丝打转,指腹被金属硌出紫痕。
物理课本里的叶轮原理在蒸腾的暑气中扭曲成虚影,那些关于离心力与压强的公式,此刻连一滴活水都唤不来。
禾苗卷着叶尖,像垂死者攥紧的拳头,而我胸腔里的火焰正顺着汗毛孔往外渗,把个十八岁的这年的夏天烧得噼啪作响。
也不知道是咋弄的,还没有抽一会,那个玩意儿就「罢工」了。
「咔嗒」一声,扳手滑脱,重重地砸在我的手指上。
我倒吸一口气,看着迅速肿起来的手指,胸中涌起一股无名的怒火,就像古书里写的:恶从胆边生。
这本该是我要准备去省城艺术学院美术专业的日子了。
如果不是那场意外,如果不是母亲突然离世,我现在应该坐在大学的教室里,而不是在这里跟一个破水泵较劲。
扳手第三次滑脱时,指骨撞在泵体上迸出火星。血珠渗进泥土的瞬间,身后响起布料摩擦草茎的轻响。
「需要帮忙吗?」
一个清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周春草站在田埂的阴影里,蓝底白花衬衫被风掀起前襟,露出腰侧褪色的补丁——那针脚细密如蚊足,让我想起母亲临终前未缝完的棉被。
她蹲下身时,碎发扫过水泵铭牌,「红星牌」三个字在她发间忽明忽暗,像某种神秘的谶语。
她的头发松松地挽着,几缕碎发被汗水粘在额头上,细长的身段上下比例有着迷人的感觉,就像竹林里被风吹弯了的竹子。
记得美术课张老师上课时说过,女性的优美在于身段体态,以腰线为中线的上下比例为0.618,就是黄金分割线,特别是素描,一定要画出那种比例……
她没有时尚而华丽的衣衫和长裙,她有的是自然美、朴素美,她的心灵也是美的!
2 皂角香浓
「你会修水泵?」我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泥土。
周春草没有回答,径直走到水泵前,蹲下身仔细查看。
这时我注意到她的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她的手指修长,与锈迹斑斑的水泵管子形成鲜明的对比。
「是这里。」她指着一个松动的螺丝,「这个螺丝松了,导致密封不严,水压上不来。」
她的指尖停在螺丝与泵体的缝隙间,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泥色。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问题竟然这么简单。
我捡起扳手,想要拧紧螺丝,却发现自己的手指肿得厉害,根本使不上力。
「我来吧。」周春草接过扳手,动作熟练地拧紧螺丝。
当她拧动螺丝时,银镯子滑到小臂,碰撞声惊起一群藏匿在马齿苋下的蟋蟀。
我站在她身后,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皂角香,像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
「好了。」周春草站起身,按下启动按钮,水泵发出吱吱鸣声,清澈的水流从管道中喷涌而出。
水流冲破管道的刹那,她额角的汗珠坠落在我的手背上,与血珠混在一起,在皮肤表面形成琥珀色的纹路。
我盯着她手腕那道月牙形的旧疤,突然想起去年秋收,她弯腰捆稻子时,镰刀在暮色里划出的那道银弧——当时我躲在草垛后,速写本上的血痕比这道疤更触目惊心。
我看着水流滋润着干涸的田地,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我转头看向周春草,发现她正用一块手帕擦拭着脸上的汗水。
阳光照在她的侧脸上,她的睫毛很长,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她的眉毛是细细的、弯弯的,眉毛下有一对美丽的眸子。
「谢谢你!」我的声音有些沙哑,也有点哽咽,不是那么自然。
周春草摇摇头转身要走,忽然又停下脚步,「你的手,要涂点药。」
我这才注意到自己的手指已经肿得发紫。
我下意识地把手藏到身后:「没事,过两天就好了。」
周春草看了我一眼,目光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跟我来。」
3 旧疤情愫
我跟着她来到村尾的她家老房子。
屋里很暗,只有一扇小窗透进些许光亮。
老屋的椽子上挂着干枯的艾草,风穿过窗棂时,药香便如游丝般漫过来。
周春草从木柜深处取出的瓷瓶,瓶身绘着褪色的缠枝莲,开盖时溢出的薄荷气息,让我想起母亲熬药时蒸腾的白雾。
她的掌心贴着我肿胀的手指,掌纹里的茧子硌着我的虎口,那是常年握镰刀磨出的硬痂,像块被岁月焐热的鹅卵石。
「坐吧。」周春草指了指一张木椅说。
我看着她从一个木柜里拿出一个小瓷瓶,走到我面前,蹲下身,轻轻握住我的手。
我感觉自己的心跳突然加快了,像小鹿在撞,脸上也有点烧。
周春草的手很凉,像是握着一块玉。
她的动作很轻,像是怕弄疼我。
我低头看着她专注的侧脸,忽然觉得喉咙有些发干。
「这是我们家自己配的药膏,消肿止痛。」周春草说着,将药膏轻轻涂抹在我的手指上。
「他去鹰嘴崖采药那年,摔断了腿。」她忽然开口,指尖在我指节上的动作顿成蝶翼的颤抖,「二叔的药铺关门前,留了这方子。」
光线从菱形窗格斜切进来,在她挽起的发髻上织出金线,耳后那颗痣在阴影里忽隐忽现,像枚被遗忘的袖扣。
我盯着她袖口滑落的旧疤,那道蜿蜒的白痕在暮色中泛着微光,突然想问是不是某个雪夜,醉酒的男人将茶碗砸向墙壁时溅起的碎片划的,但喉间只滚出半句:「这药膏......」
药膏渗入皮肤时,我注意到她围裙上的补丁绣着细碎的兰草,针脚走势与我素描本里她弯腰的弧度惊人地吻合。
当她转身去舀热水时,堂屋墙上的结婚照在烛火中摇晃——男人的烟袋斜叼在嘴角,而她的左手无名指上有道淡白色的环痕,比腕上的疤更隐秘,更刺痛。
「你的手……」我下意识地问。
周春草迅速地把手缩回袖子里:「没事,以前不小心划伤的。」
我还想再问,周春草已经站起身:「好了,这几天别碰水。」
我点点头,站起身:「谢谢你,周婶子。」这声音有点颤。
周春草愣了一下,随即轻笑了一声:「叫我周春草就好。」
边角处绣着朵半开的春草,让我想起昨夜梦里,那株从石缝里钻出的矢车菊,花瓣上凝着我的体温。
4 心芽萌动
我感觉自己的脸有些烫了。
我转身要走,忽然又停下脚步:「我……我明天还能来找你吗?」
周春草沉默了一会儿,轻轻点了点头:「好。」
我感觉到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悄悄地、朦朦胧胧地蠕动,在发芽。
我蹲在田埂上卷旱烟,指腹被晒干的烟叶硌得发疼。
远处传来水泵轰鸣的声响,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也震得我膝盖上的草屑簌簌掉落。
十八岁这年的夏天黏腻得像块化不开的麦芽糖,我望着水渠尽头那抹蓝色身影,忽然想起昨夜梦里沾着晨露的矢车菊。
在我们这个偏远的小村落里,祖祖辈辈都以农耕为生,农作物的收成完全依赖于老天的恩赐以及有限的灌溉条件。
长久以来,村里的农田灌溉一直面临着诸多难题,水源供应不稳定,渠道年久失修,一到干旱时节,庄稼常常因为缺水而长势不好,村民们为此忧心忡忡。
5 月光与汗碱的私语
为了从根本上解决灌溉难题,村委组织村民大会商议,并综合考量了村里的实际情况和未来发展需求,大家一致决定要修建一条新的水渠。
这条水渠将从村外的河流引入清澈的水源,蜿蜒穿过村里的每一片农田,让每一寸土地都能得到充足的滋润。
按照村里的规定,每家每户都需要出一个劳力参与水渠的修建工作。
我们家自然也不例外。
父亲身体大不如前,平日里干些轻松的农活都有些吃力,更别说参与这种需要耗费大量体力和精力的修渠工程了。
哥哥常年在外打工,为了家庭的生计在远方奔波,难以抽身回来。
而我作为家里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责无旁贷地承担起了这个任务,当然是由我出工了。
当村里下达通知后,我便毫不犹豫地决定代表我们家出工参与水渠的修建。
我知道,这不仅仅是为了我们家,更是为了整个村子的发展和未来。
记得那是个骄阳似火的夏日,田野里的庄稼正急切地盼望着水源的滋润。
周春草来到田边,准备启动水泵为农田灌溉。
周围的空气像是被火烤过一般,热浪一波接着一波地袭来。
周春草站在水泵旁,额头上早已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汗珠,那汗珠顺着脸颊不断滚落,滴落在脚下的土地上,瞬间就被干燥的地面吸收得无影无踪。
她穿着一件蓝色的确良衬衫,这种衬衫在那个年代是很常见的款式,颜色清新,质地轻薄。
6 银镯轻响
然而此刻,衬衫早已被汗水湿透。
当她弯腰去调整水泵软管时,那蓝色的确良衬衫紧紧地贴在她的背上,汗水将衬衫洇出了一片片深色的云纹,就像是一幅不规则却又带着独特美感的水墨画。
随着她身体的弯曲,衬衫的下摆向上掀起,露出了一截苍白的后腰。
那后腰的皮肤在烈日的映照下显得格外白皙,与被晒得黝黑的手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后腰上还有一些细小的汗珠,在阳光的折射下闪烁着晶莹的光芒。
她的手指灵活而有力地摆弄着水泵软管,试图将它调整到最佳的位置,好让水流能够顺畅地输送到农田里。
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专注和坚韧,仿佛周围的酷热都无法影响到她为庄稼灌溉的决心。
她左腕上的银镯子随着动作轻晃,撞在水泵铁架上发出细碎的响声。
我记得这镯子,去年冬天我替爹去镇上抓药,路过豆腐摊时见过——她正用袖口擦汗,龙凤胎中的男孩趴在她背上啃玉米,女孩攥着她的衣角,银镯子在暮色里泛着温润的光。
「默娃,递把扳手!」春草的声音裹着热风扑过来,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
我慌忙起身,工装裤口袋里的素描本滑落在地,铅笔勾勒的女性侧脸在泥土上洇开模糊的轮廓。
我耳尖发烫,弯腰捡起本子时,瞥见周春草袖口露出的旧疤——那是去年秋天她在打谷场被镰刀划的,我躲在草垛后素描时偷看过她涂紫药水,疤痕像条静止的蚯蚓,趴在苍白的皮肤上。
现在想起来,昨天我不是第一次见到她。
她为我上药水时,我为什么心里乱跳呢?
难道......
修水渠的日子,我的工装裤永远沾着水泥与草汁。
每当扛着铁锹走过田埂,总看见周春草在水泵旁弯腰,蓝色的确良衬衫被汗水洇出深色云纹,后腰露出的皮肤白得像新剥的莲藕,上面凝着的汗珠在阳光下折射出虹彩。
她调整软管时,银镯子与铁架的碰撞声,总在我速写本的纸页间回响——本子里夹着她十七张不同角度的侧影,其中一张的裙摆被风掀起,露出的小腿肚上有颗朱砂痣,像滴未落的血。
深夜的水渠泛着碎银般的光,我躺在草垛上数她哄孩子的节拍。
女婴的啼哭被夜风揉成细沙,混着她哼唱的乡下《摇篮曲》,在稻花香气里织成网。
当我摸出速写本时,月光正把她的窗棂投在水面,像架被拆开的织布机。
第七次描摹她喂药时抿起的嘴角,铅笔芯突然折断,铅灰嵌进指缝,让我想起母亲下葬那天,攥着骨灰盒的指节里渗进的香灰。
7 月光私语
水渠修好那天,月亮刚爬上晒谷场的草垛。
周春草端着搪瓷缸来找我,缸里浮着金黄的炒米,上面卧着颗溏心蛋。
「趁热吃。」她的指尖蹭过我手背,带着柴火灶的温度。
我喉咙发紧,盯着她鬓角新添的白发,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也是这样替我吹凉药汤,蒸汽模糊了女人的脸,却清晰了我胸腔里发烫的心跳。
半夜起了露水,我躺在草垛上翻来覆去。
远处传来婴儿的啼哭,我知道是周春草的小女儿又闹夜了。
三年前,她男人下葬时,这丫头才满周岁,如今却能扶着墙走两步。
我摸出裤兜里的速写本,借着月光描摹记忆里的眉眼:周春草弯腰淘米时,睫毛在眼睑投下的阴影;她哄儿子吃药时,嘴角抿出的细纹;还有今天递炒米时,耳后被晒得发红的皮肤。
「默娃,你咋还没睡?」春草的声音惊飞了脚边的蟋蟀。
她披着件男式旧外套,怀里抱着裹花被的女婴。
我慌忙合上本子,却见她目光落在自己手腕上——那里缠着我偷剪的她的一缕头发,用草绳仔细捆着。
两人同时别过脸,婴儿突然咯咯笑起来,伸手去抓陈默垂在胸前的钥匙串,金属碰撞声里,春草耳尖红得比天边的火烧云还艳。
8 隐忍情意
入秋后的雨来得猝不及防。
我蹲在周春草家灶屋添柴火,看她在堂屋给俩孩子换衣裳。
男孩举着作业本喊「娘快看」,纸上歪歪扭扭画着三个人,中间的女人有着向日葵般的笑脸,左边的男人却只有模糊的轮廓。
周春草笑着用袖口擦手,发梢滴下的水珠落在男孩后颈,我忽然想伸手替她捋顺乱发,指尖刚动,就被灶膛里爆响的柴火惊得缩回。
「默娃,帮我去镇上买包奶粉吧。」春草递来装着钱的手帕,手指在我掌心轻轻颤了颤,「别让你爹知道。」
我攥紧手帕,触到里面叠着的钱,想起昨天听见村头婆娘嚼舌根说:「春草克死了男人,如今又勾着陈家小子学坏。」
我喉咙发苦,却在她接过奶粉时,故意用指腹蹭过她掌心的茧——那是常年握镰刀磨出的硬茧,像块温热的小石头,硌得我心慌。
9 誓守春草
霜降那日,村主任的酒气裹着劣质烟草味撞来,周春草被逼到草垛角落,怀里的女婴哭得浑身发紫。
男人搭在她肩上的手肥腻如蛆,让我想起解剖课上看过的绦虫标本。「你男人欠的公粮钱,打算拖到啥时候?」
男人的手往她肩上搭,我手里的扁担「咣当」落地。
周春草后退半步,后腰抵在草垛上,怀里的女婴吓得直哭。
我冲过去时,闻到村主任身上刺鼻的酒气,混着春草身上若有若无的皂角香,在暮色里酿成酸涩的酒。
「公粮钱我来还!」我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
春草猛地抬头,眼里映着天边最后一点霞光,像受惊的鹿。
我的吼声惊飞了一群麻雀,拳头砸在草垛上的闷响里,藏着母亲临终前塞给我的录取通知书复印件——那张被雨水泡皱的纸,此刻正贴着心口,与她送的绣花香囊共享体温。
村主任打量着我单薄的肩膀,突然爆发出大笑:「你个高考落榜的穷鬼,拿啥还?」这话像把刀,剜开我心里的疤。
当村主任骂我「穷鬼」时,后颈的伤疤突然发烫,那道去年救她儿子时被鹅卵石划出的蜈蚣状疤痕,正在月光下突突跳动,像条要挣脱皮肤的红蛇。
我想起爹摔碎的搪瓷缸,还有母亲临终前塞给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复印件——那张被雨水泡皱的纸,此刻正藏在我枕头底下,挨着春草送的绣花香囊。
10 煤烟与油彩的和弦
深夜的水渠边,月光碎成银箔洒在水面。
我弯腰解开帆布鞋带时,沾着粉笔灰的指尖在发抖——下午的周记本里,夹着那封没有署名的浅蓝色信封。
我脱了鞋踩进冷水里,青苔在脚底打滑,刺骨的凉意顺着脚踝往上爬,像是无数细小的针在扎,可心里的燥热却怎么也散不下去。
周春草追过来时,我正把裤腿卷到膝盖。
六月的阳光斜斜地切过田埂,照在小腿那道蜈蚣状的疤痕上。
去年暴雨天,她的儿子失足跌进水渠,我连鞋都没脱就跳了下去。
尖锐的鹅卵石划破皮肤时,脑子里只有她抱着儿子失声痛哭的模样。
此刻那道疤痕泛着淡淡的白,像是永远烙在我皮肤上的印记,每当夜深人静时,总会随着心跳微微发烫,提醒着我对她的在意。
远处传来她急促的脚步声,混着草叶被踩断的脆响。
我慌忙扯下裤腿,却在布料滑落的瞬间,听见她在身后轻声问:「还疼吗?」
「别犯傻。」她的声音像是被夜露浸过的琴弦,带着细碎的颤音。
夏夜的月光在她发梢流淌,我看见风掠过水渠时,鬓角的碎发像受惊的蝶群扑簌簌扬起,露出耳后被晒出的淡红痕迹。
那双总在实验室里冷静记录数据的眼睛此刻盛满水光,担忧和惊慌在瞳孔里翻涌,像是暴雨前不安的湖面。
她试探着伸出手,指尖刚触到我衣袖就被我反手握住手腕。腕骨硌着掌心,像握住一截浸在溪水里的玉簪,冰凉的皮肤下脉搏急促跳动。
她试图抽回手,却被我下意识收紧的力道带得踉跄,后腰撞在水渠旁的石栏上,撞落几片攀爬的紫藤花,紫色花瓣飘落在我们交握的手背上。
11 决意相拥
月光碎在水面,映着两人交叠的影子,像幅被揉皱的年画。
水面波光粼粼,晃得我有些头晕,我似乎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盖过了远处犬吠。
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庞,我想说「我喜欢你」,话到嘴边,却变成了:「让我帮你养孩子吧。」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可已经来不及收回。
春草猛地抽回手,镯子磕在水渠水泥沿上,发出清越的响。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突兀,仿佛也在嘲笑我的笨拙。
她后退两步,踩碎了一丛开败的野菊花。残败的花瓣散落在她脚边,像是我破碎的心意。
「默娃,你才十八岁。」她的声音里带着哀求:「别毁了自己……」
我知道她说的没错,我还年轻,而她带着孩子,我们之间横亘着太多现实的阻碍。
可感情哪是理智能够控制的?没等她把话说完,我就突然把她抱住。
我身上带着青草和汗水的气息,像棵疯长的玉米,固执地将她圈进怀里。
她闻到我头发上的皂角味,和自家缸里的一模一样,眼泪突然决堤。
我能感觉到她的泪水打湿了我的衣襟,她的身体在我怀里微微颤抖。
可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脚步声,她猛地推开了我。
我踉跄着后退两步,看着她慌乱地抹着眼泪,整理着衣服。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她最后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转身快步离开了。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水渠里的水依旧潺潺流动,而我的心却空落落的,像是被人挖走了一块。
12 糖衣情愫
那天之后,我再没去过周春草家。
我把自己关在阁楼里,对着素描本子上的素描发呆。
画纸上的春草有时在淘米,有时在哄孩子,更多时候是我想象中的样子:穿着红棉袄,戴着我送的头绳,站在油菜花田里笑。
楼下传来爹的骂声,说我再不出门找活干,就滚去后山守祖坟。
我摸出枕头下的存折,那是我打零工攒的三千块,原本想给春草买台新水泵。
冬至前一天,我在镇上遇见春草。
她怀里抱着裹得严实的女婴,男孩牵着她的衣角,三人正在包子铺前张望。
我鬼使神差地跟上去,看着她掏出皱巴巴的零钱,买了两个肉包子,却全塞进孩子手里。
自己啃着冷硬的菜包子,呼出的白气模糊了眼镜片。
我喉咙发紧,转身走进旁边的副食店,出来时怀里多了袋水果糖,还有件带帽的小棉袄——我记得春草说过,女儿总嫌哥哥的外套有帽子,自己没有。
「给孩子的。」我把东西塞给春草,转身就跑。
寒风呼啸着追在身后,我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回响。
跑出了两条街,我才停下来大口喘气,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回头望去,春草和孩子们早已没了踪影,只有几片枯叶在街角打着转。
我失魂落魄地往回走,心里空落落的。
那三千块存折还在枕头下,可如今连买水泵的心思都没了。
春草生活的艰辛超出我的想象,而我却什么都做不了。
13 工地守望
夜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眼前总是浮现春草啃冷菜包的模样,还有她看见我时那慌乱又惊讶的眼神。
第二天一早,我揣着存折出了门,决定去镇上打听有没有能多挣些钱的活计。
在劳务市场转悠了几天,终于找到一份去建筑工地当小工的工作。
工地在邻县,管吃管住,就是活儿累、风险高。
但一想到春草和孩子们,我咬咬牙就答应了。
在工地的日子苦不堪言,每天天不亮就得起,搬砖、和水泥,手上磨出了一层又一层的茧。
可每当累得撑不下去时,我就会想起春草,想起她笑起来的样子,浑身又有了使不完的劲儿。
我拼命干活,省吃俭用,就盼着能多攒些钱,在春草需要的时候帮上一把。
我攒了些钱,正盘算着找个时间回去看看。
可就在这时,工地上出了意外,一块木板从高处掉落,砸中了我的肩膀。
被送进医院时,我迷迷糊糊地还在想,这下又得耽误挣钱了。
躺在病床上的日子,我满心焦虑。邻床的大叔看我愁眉不展,劝我给家里人打个电话。
我握着电话,翻到春草的号码,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按下了删除键。
我不想让她担心,更不想以这样狼狈的样子出现在她面前。
好不容易康复出院,我第一时间回到了家乡。
站在村口,望着春草家的方向,心里又期待又忐忑。
我攥紧口袋里装着钱的信封,朝着那熟悉的屋子走去……
我忽然想起小时候看过的连环画,画里的仙女下凡时,周身也有这样柔和的光。
新年的鞭炮声里,陈默收到春草托人带来的信。
泛黄的信纸上是歪歪扭扭的字迹:「默娃,别等了。婶子给你说门亲事,隔壁村的桂兰,人勤快……」
后面的字被水渍晕开,我攥着信纸,指甲陷进纸里。
窗外传来秧歌队的锣鼓声,他想起去年除夕,春草蒸的枣花馍,还有她偷偷塞给他的压岁钱——用红绳系着的两块钱,说是「压祟」。
14 摊牌、立家、获奖
元宵过后,我在镇上的工地上搬砖,指甲缝里永远嵌着水泥,却在每个月发工资时,偷偷攒下三十块,塞进写着「周春草收」的信封。
我不知道这些信能不能到她手里,却固执地写着,有时画张速写,有时抄两句从收音机里听来的诗。
有一次,我梦见春草穿着我买的红棉袄,站在村口等我,醒来时发现枕巾湿了大片。
三春过后,我随着村里的包工头到城里的工地上做工,他答应我一个月能有几十块钱甚至是一百块钱的工钱,我估算着,三四个月就能帮周春草交上欠公粮了。
立秋那天,我接到同村大哥的电话,说春草病了,没人照顾孩子。
我扔了砌到一半的墙,连夜坐拖拉机赶回家。
推开虚掩的柴门时,正看见春草趴在灶台边咳嗽,男孩蹲在地上给妹妹喂粥,粥汤洒在土炕上,像一滩冷掉的月亮。
我冲过去抱住她,触到她额头滚烫的温度,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雨夜,她也是这样发着烧,却坚持要去给水泵盖防雨布。
「傻不傻?」我红着眼眶给她擦汗,「为啥不叫人?」
春草勉强笑了笑,伸手摸着我下巴上的胡茬:「你都长这么高了……」话没说完,就被我突然落下的吻堵住。
我的嘴唇带着工地的尘土味,却柔软得像春日里的柳枝。
她想推开,却没力气,只能任由我攥着她的手,按在我胸口——那里跳得那么快,像揣着只想要冲破牢笼的鸟。
「我娶你。」我抵着她的额头,声音里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春草睁大眼,看见我眼里倒映的她自己,头发乱得像鸡窝,脸上还有没擦净的药渍,却被我看得那么认真,仿佛在看世间最美的珍宝。
窗外趴在树上的蝉,突然叫得震天响,她听见自己心跳如鼓,却在这时,听见院外传来脚步声,还有村婆娘尖利的嗓音:「快看哟,陈家小子跟寡妇睡一块儿呢!」
我攥紧春草的手,转身时眼里燃着野火。
我看见村主任带着几个婆娘站在门口,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
春草浑身发抖,想抽回手,却被我攥得更紧。
「我就是要娶春草婶。」我的声音像出鞘的刀,划破暑气,「谁再敢编排她,我陈默跟他拼命!」这话让在场的两个孩子都愣了。
春草抬头看我,发现那个总在自己面前脸红的少年,不知何时已经长成能遮风挡雨的男人。
15 摊牌、立家、获奖
那天晚上,我在自家堂屋跟爹摊牌。
爹抄起扁担要打,却在看见我后颈的红痕时,手突然抖了。「你娘走的时候,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老人声音沙哑,「你要是娶了寡妇,这辈子就毁了!」
我盯着墙上母亲的遗像,想起她临终前说:「默娃,要活得像棵树,别弯了脊梁。」
我跪下来,给爹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起身收拾行李——我决定带春草去县城,找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黎明前最黑的时候,我敲响春草的门。
她背着个旧布包,怀里抱着已经睡着的女婴,男孩攥着她的衣角,眼睛肿得像核桃。「真要走?」她声音发颤,却在看见我坚定的眼神时,轻轻点了点头。
我们两人牵着孩子走过晒谷场,露水打湿了裤脚,远处传来第一声鸡啼。我忽然想起初次见她的那个夏天,她弯腰调整水泵的样子,像株在风雨中倔强生长的春草。
16 全家福暖
县城出租屋的灯泡蒙着煤烟,春草在缝纫机前的剪影被拉得细长。
我数着她鬓角的白发,七根,九根,像落在宣纸上的墨点,晕开生活的褶皱。
男孩趴在桌上写作文,橡皮屑堆成小山,题目是《我的爸爸》,划掉的「周」字底下,「陈」字的撇捺刺破了纸背。
女孩总爱趴在我背上看着我画画,小手指着画布喊:「娘,上面都是女的!有在做饭的,有的是在补衣服的,还有的在锄草的呢。」春草站在旁边笑,眼角的细纹里都盛着光。
一个深秋的傍晚,我收工回家,看见春草在厨房炖排骨,蒸汽模糊了玻璃。
我从背后抱住她,闻着她身上的烟火气,忽然觉得这就是幸福该有的样子。
春草转身,往我嘴里塞了块排骨,却在这时,听见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两人对视一眼,陈默摸了摸腰间别着的扳手——自从上次村里来人闹过之后,我就养成了这个习惯。
门被推开的瞬间,我愣住了。
站在门口的不是别人,正是我爹,老人家手里提着个竹篮,里面装着新收的花生和鸡蛋。
爹提着竹篮站在门口时,霜花在他眉毛上结成冰晶。
「默娃。」爹看着屋里的两个孩子,又看看春草,喉咙动了动说:「你娘走前留了点钱,给孩子们买件新衣裳吧……」春草红了眼,扯了扯我的袖子,我突然鼻子发酸,喊了声「爹」,声音里带着多年未有的哽咽。
春草递上刚蒸好的枣花馍,蒸笼的白雾漫过老人的眼睛,我看见他袖口磨出的毛边,和我工装上被钢筋勾破的洞,在灯光下形成对称的伤口。
他盯着春草隆起的小腹,喉结滚动着,最终把那句「克夫星」咽了回去,只是将油纸包的鸡蛋塞进我手里,蛋壳上还沾着鸡窝的草屑。
我爹转身就要走,临走时说了一句话:「明年这个时候我来看我的孙子。」
冬至那天,我在县城的照相馆里,终于拍下了第一张全家福。
春草穿着我买的红棉袄,头上戴着我送的头绳,龙凤胎穿着新做的棉鞋,站在两人中间,摄影师喊「茄子」时,女孩突然亲了亲我的脸,男孩则攥紧了我的手。
镜头里,春草笑得那么甜,像极了我画里的模样,而我知道,这一次,再也没有什么能把我们分开了。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我握着春草的手,看着相纸上渐渐显影的一家人。
17 画中春草
我忽然明白,爱情从来不是教科书里的风花雪月,而是在泥里水里摸爬滚打时,依然愿意牵住彼此的手,一起走过寒冬,等待春天的草再次生长。
而我们的春天,已经来了。
早春二月,阳春三月。
县里举办美术比赛,春草她激烈的鼓励我报名参加,我的参赛作品——「村妇的爱」的系列素描,获得了一等奖。
她捧着奖状,我摸着春草那微微隆起的肚子,我们俩四目相对,笑了。
三个月后,市里举办美术展,县里将上次获得一、二、三等奖的作品送去参展。
省艺术学院的录取通知书送来时,春草正在给新生儿擦身。
阳光透过窗棂,在她发梢碎成金箔,婴儿抓着她胸前的银锁——那是用我第一笔稿费打的,锁面上的「默」字被口水浸得发亮。
画展开幕式上,《春草》系列前围满了人,其中一幅《水泵旁的女人》里,她弯腰的弧度与田埂的曲线构成黄金分割,蓝色衬衫的褶皱间,我用极细的银线绣出了她腕上的疤,在灯光下像条会呼吸的银鱼。
18 尘埃花开
画展的黄昏,一位老教授指着《龟裂田垄》问我:「这道疤痕的隐喻是什么?」
我想起那个暴雨夜,周春草顶着狂风给水泵盖防雨布,闪电照亮她手腕的伤,像道被劈开的银河。
「那是生活给她的印章。」我听见自己说,声音里混着颜料与皂角的气息。
我的作品被评审专家组一致意见:一等奖。
如今我们住的楼上,成为了我的画室,阳台的矢车菊开成蓝紫色的海。
每当春草给花浇水,水珠落在画布上,就会晕开当年田埂的裂痕。
昨夜整理画具,从1987年的速写本里掉出张泛黄的纸——那是被爹摔碎的录取通知书复印件,背面用铅笔写着:「等稻子熟了,就用新水泵换你的红盖头」,字迹被泪水浸得模糊,却在某道折痕里,藏着她当年偷偷塞给我的半块麦芽糖。
窗外的春雨沙沙作响,打在矢车菊上的声音,多像那年水泵重新抽水时的轰鸣。
春草抱着孩子站在画室门口,围裙上沾着面粉,她那对美丽而清澈的眸子,闪烁着无尽的爱意。
她笑眼弯弯:「饭好了,画痴。」
我放下画笔,看见她身后的雨幕里,一道彩虹正从晾着的蓝布衫上升起——那是我见过最动人的色谱,比任何管状颜料都更接近生命的原色。
在时光的褶皱里,永远鲜活得像刚割下的春草,带着泥土的腥甜与露水的凉。
19 在尘埃里开花的诗行
陈默躺在躺椅上,闭目回想参加会展前的那个月的月初......
周春草看着陈默,眼神中满是坚定与鼓励:「陈默,你一定要去参加这次画展,我相信你的才华,一定能在那里绽放光芒。」
陈默望着她,心中既忐忑又充满期待。那些日子,在周春草温暖的目光中,陈默沉浸在画作的创作里。
他笔下的画布,仿佛是一片神秘的宇宙,等待着他去探索、去描绘。
画面的主色调是柔和的暖黄色,那是周春草厨房灯光的颜色,也是陈默记忆里最温暖的色彩。
在画布中央,他勾勒出一个纤细的身影,那是周春草在灶台前忙碌的模样。
她的发丝被灯光镀上一层金边,围裙上还沾着几滴油渍,这些细微的瑕疵,反而让这个形象更加真实动人。
陈默用细腻的笔触,描绘出她侧脸的轮廓,睫毛在脸颊上投下的阴影,嘴角微微上扬的弧度,仿佛下一秒就会转过头来,对他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
画面的背景则采用了深浅不一的蓝色,像是夜幕降临,又像是无边的思绪。
陈默在蓝色的背景中,用白色的颜料随意泼洒,形成一片片闪烁的星光,那是他心中对未来的憧憬与希望。
这些星光与暖黄色的主体相互映衬,营造出一种既温馨又梦幻的氛围。
在构图上,陈默别出心裁地将周春草的身影置于画面的黄金分割点,周围环绕着一些生活中的琐碎物品:
一个装着剩菜的搪瓷碗、一把掉了漆的木勺、墙上挂着的褪色日历,这些平凡无奇的物品,在他的笔下却充满了故事感,仿佛在诉说着他们之间那些平凡又珍贵的日常。
画展的日子一天天临近,陈默愈发紧张,他反复审视自己的作品,总觉得不够完美。他不断调整着色彩的饱和度,加深某些细节的刻画,用橡皮擦去不满意的线条,又重新勾勒。
周春草总是在他身边,轻声安慰,给予他力量。终于,画展开始了,陈默带着自己的作品,怀着一颗忐忑的心走进了展厅。
展厅里,人来人往,陈默的作品被挂在显眼的位置。
人们在他的画作前驻足,惊叹于那独特的笔触和深刻的内涵。评委们也被陈默的作品所吸引,他们凑近画作,仔细观察着每一处细节,讨论着色彩的运用、构图的巧妙。
经过一番激烈的讨论,最终,陈默的作品脱颖而出,获得了一等奖。
那一刻,陈默站在领奖台上,泪水模糊了双眼,他的目光在人群中寻找着周春草,那个一直支持他,给予他力量的女人。
周春草站在台下,眼中闪烁着泪花,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她为陈默感到骄傲,这个曾经迷茫的少年,在艺术的道路上找到了自己的方向。
陈默走下领奖台,径直走向周春草,两人紧紧相拥,周围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20 艺术之路
盛夏的蝉鸣撕开寂静时,那封带着油墨香的录取通知书轻轻落在陈家斑驳的木桌上。
邮差老李头摘下草帽猛扇,粗粝的手指摩挲着烫金边框,浑浊的眼睛泛起水光:「陈家小子,省艺术学院特招!咱县城破天荒头一遭啊!」
消息如同惊蛰时分破土的春笋,在青石巷的青石板缝里疯长。
街角修鞋的王大爷停下锥子,茶馆八仙桌旁打盹的老茶客们「哗啦」掀翻竹椅,就连菜市场里「豆腐——嫩豆腐——」的吆喝声,都添了几分兴奋的颤音。
陈默的指节捏得发白,通知书边角在掌心压出褶皱。
夕阳斜斜切过老宅倾斜的屋檐,将烫金校徽染成融化的蜜蜡色。
路灯下反复勾勒的石膏像轮廓、被橡皮擦破又用胶带修补的素描纸、还有深夜画架前蜷成一团的影子,此刻都化作眼眶里滚烫的酸涩。
他望向暮色中连绵的青山,林秋萍握着他手腕画工笔牡丹时的呢喃突然清晰起来:「落笔要见风骨」。
山风掠过晾晒的画纸,他终于读懂,命运馈赠的礼物,早就在无数个与画笔相伴的晨昏里悄然生长。
21 离别车站
3日后,晨光如纱幔轻覆小城。
陈默背起旧帆布包,磨损的边角垂落的线头,似是无数个临摹日夜遗落的时光絮语。
每走一步,石板路上潮湿的青苔便在鞋底发出细碎叹息,与他的心跳声交织成诀别的私语。
街角候车亭的桂花香水广告早已褪色,模特僵硬的笑容与巷口老桂树飘来的清甜气息纠缠,恍惚间竟让现实镀上了层朦胧的梦境。
大巴车发出低沉的呜咽,缓缓驶向远方。
陈默透过斑驳的车窗回望,后视镜里,青砖黛瓦的县城渐渐蜷缩成泛黄的信笺。
晾晒在屋檐下的蓝印花布随风翻涌,宛如停泊在记忆深处的古老帆船。一缕桂花香穿透玻璃缝隙,裹挟着巷口阿婆庭院里百年老桂的温柔,与发动机的震颤共舞,将小城的烟火气息、岁月温度,都酿成了他生命中永不褪色的底色。
薄雾如纱般笼罩着清晨的站台,检票广播裹挟着电子音刺破湿润的空气。
周春草踮起脚尖,指尖拂过儿子书包上卡通火车的金属扣,发梢凝结的露珠折射出细碎的晨光。
她转身望向陈默,睫羽轻颤间,沾着水雾的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放心走吧,去闯你的天地,这里永远是你的归途。」
候车厅的玻璃幕墙映出身后滚动的电子屏,密密麻麻的车次信息如同银河倾泻的星子。
陈默握着车票的指节微微发白,行李箱滚轮碾过水泥地的声响,突然与记忆深处的雨夜重叠。
三年前那个暴雨倾盆的深夜,周春草抱着高烧惊厥的孩子冲进诊所,沾着泥浆的胶鞋在地板上甩出急促的水花。
此刻她耳后那枚茉莉发卡随着动作轻轻摇晃,梨涡里盛着的笑意,和无数个并肩守夜的清晨、田埂上追逐流萤的仲夏,在他眼底晕染成斑驳的光影。
铁轨尽头,列车吐着白烟缓缓驶入,汽笛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陈默知道,这列火车带走的不仅是地理距离,更是横亘在理想与现实间的漫长征途。
而那些相濡以沫的岁月,早已将两颗漂泊的心,织成了岁月解不开的绳结。
22 画中永恒
陈默把帆布包顶在头上冲进月台时,暴雨正将铁轨砸出细密的白烟。
检票员撕下的半张车票还带着体温,被他小心翼翼塞进贴胸口袋,那里躺着周春草连夜缝的护身符——褪色的红布包着两枚铜钱,针脚歪歪扭扭地绣着「平安」二字。
巴士启动的瞬间,他踉跄着抓住窗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周春草的蓝布衫已缩成模糊的点,却仍在风雨中固执地挥舞着褪色的白毛巾。
陈默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雪夜,也是这样一双粗糙的手,把他冻僵的双脚焐在怀里直到破晓。
窗外的油菜花田如金色浪潮掠过,陈默摸着口袋里皱巴巴的信纸。
周春草在信里说:「省城的路灯整夜都亮,你别怕黑。」此刻夕阳将云层染成血红色,他望着自己映在车窗上的影子,恍惚看见周春草佝偻着背在田间插秧的模样。
暮色渐浓时,陈默从帆布包底层摸出用报纸包着的咸鸭蛋。
蛋壳上还沾着稻草碎屑,是周春草在他书包里偷偷塞的。咬下第一口的咸香混着泪水涌进喉咙,他在心里将那个誓言又重复了一遍,直到铁轨的震动将字句碾进血液深处。
深褐色画架在画室午后的光影里投下斜长的影子,陈默握着6B铅笔的指节泛白。
纸面簌簌落下的炭粉,恍若那年老槐树下纷飞的槐花,带着令人心悸的轻盈与易碎。
省艺术学院的画室成了他的精神茧房,石膏像冷峻的轮廓与调色盘上斑斓的颜料,如同温柔的麻醉剂,将他从现实的泥沼中短暂抽离。
他常常画到深夜,月光漫过蒙着防尘布的画框,为堆叠在角落的习作镀上银边。
那些未完成的画布上,藏着无数个周春草的侧影——田埂上弯腰割麦时纤细而倔强的脊梁,祠堂檐下仰头看雨时湿润的睫毛,还有分别那日被泪水浸透的衣角。
当油画《麦浪里的月光》在省青年艺术家联展上斩获金奖,展厅射灯将画布上周春草的笑靥照得纤毫毕现。
观众们驻足惊叹于画中女子眼里跳动的星光,却无人知晓那簇光火曾怎样穿透漫长的黑暗,照亮他整个荒芜的青春。
后续的个展邀请函纷至沓来,艺术评论家用「充满生命力的乡土叙事」定义他的创作风格。
只有陈默自己明白,每一笔厚重的油彩里,都揉进了未寄出的信笺,和槐树下永远凝固的、没说出口的告白。
多年后,陈默成为了一名知名的画家,他举办了自己的画展,画展的名字叫做《在尘埃里开花》。
画展上,他的作品让人们感受到了爱与希望的力量。
而在他的心中,周春草永远是那个在尘埃里绽放的花朵,美丽而坚强。
更新时间:2025-06-11 11:56:54